第一章 决心

麻栗坡以特殊的地理环境,险峻的峰峦叠嶂,自古以来就被视为边防要塞。历代都很重视这个地方的边防,被视为南疆的一道大门。

——摘自《麻栗坡军事志》

南疆一大门

老山为麻栗坡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海拔.2米。它突兀于众山之中,形为一只老鹰昂首,又如—座插入云端的擎天柱。站在三转弯仰视主峰,这高山便在云里雾里。地势十分险要,易守不易攻。占领老山主峰,就能控制周围大小数十个山头。

老山实景全貌(我方一侧)

自从年越军占领这片地域后,老山的战略地位就变得尤其重要。它不仅牢牢地控制了交通要道,而且掌握着这—带战场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登上老山主峰,无需借助望远镜,便可将八里河东山、船头、那拉口子、清水河一带尽收眼底。每当中午云开雾散时,站在这里就能清楚地看到中国境内的许多寨子、哨位,还能看见麻栗坡至猛硐50公里长的灰色公路,像带子一样在群山间绕来绕去,能看见峡谷里那座通往扣林山、老山主峰的要道——南温河大桥。也能清楚地看到越南境内的泸江、汉阳。缴获越军资料表明:越军设在老山主峰的高射机枪、迫击炮,可以封锁几公里的地域,后方的远程火炮可以将中国境内30公里地段完全置于炮火控制下。

老山既为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敌我双方都高度重视。年2月17日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后,越南当局无视中国政府的通告,在我边防部队撤走的情况下,侵占了老山和者阴山,并越境构筑工事,埋设地雷,把这一地区变成蚕食中国领土和进行军事挑衅的前哨堡垒。5年来,越军不断地向中国境内的农场、村寨、学校开枪开炮,发射各种枪弹4万多发,打死打伤边沿军民人。迫使边民离开家园,穴居岩洞。致使亩土地难以耕种和管理,数十万亩橡胶无法收割。52所学校被迫停课。边疆各族人民强烈要求边防部队严惩越南侵略者,保卫祖国领土和边疆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驻守老山之敌为越军2军区第师团步兵第1营,2营配备在.6高地。这两个营配备有强大的火力,拥有重炮群,82、60迫击炮,高射机枪,狙击步枪,周围还布满地雷。历史上有这样的记载:

早在年,云贵总督岑宫保率兵营出师越南与法国军队作战,其部军门蔡印标为左路统领,带兵30营从麻栗坡经过,年与法议和;年撤师回云南。法国侵略军进猛硐地区,猛硐苗族首领项崇周率领当地苗、壮、瑶、汉等民族多人,用大刀、长矛、火枪等旧式武器御敌,经过3年的浴血奋战,终于把法军赶走。抗法战争结束后,麻栗坡边防引起清政府重视,正式设立都司衙门,派兵驻守,保卫边防……

年1月,昆明军区司令员秦基伟与越南国防部副部长到麻栗坡视察地形。3月,美国发动对越南的侵略战争,中国政府派出部队、民工从麻栗坡出国支援越南人民作战,并在麻医院、兵站等机构为援越部队服务。8月1日,中国第一批援越高炮部队(野战高炮第61师)由麻栗坡船头等地进入越南。继后野战高炮第67师团、陆军37师、40师高炮营、高炮第65师等先后经船头入越南换防。年1月6日至20日,援越高炮部队先后经船头等地返回中国。10月21日,中国第一批援越筑路部队(工指第6支队和工兵第7团等)由船头入越筑路。

年1月20日,工兵第团、团、第1、2医疗所、第4供应站和两个自行车运输排经船头进入越南支援。4月,总参谋长罗瑞卿到麻栗坡县船头等地视察部队。

年3月,中国派往越南支援的部队陆续经船头等地回国。两年多时间,中国共派往越南的防空(高炮)、工程、铁道、后勤等支援部队共37万余人经船头等地入境……

可见,麻栗坡从古至今,在军事地理位置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师团作战会议在紧急召开

师党委会已经开过多次了。上级原定团攻打松毛岭,团攻打老山。知兵又善于用兵的刘昌友师长大胆地把计划作了变更。

他提议,团攻打老山,团攻打松毛岭,也就是.6高地。理由是团自成立后,先后转战11个省,参加了举世闻名的“百团大战”和上党、同蒲、吕梁、晋南、强渡黄河等战役;担负了在潼洛间往返作战和开辟豫、陕、鄂根据地的艰巨任务;参加了平汉、洛阳、宛东、宛西、豫东等作战;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作战、广东追击战和奥桂边围歼战、云南剿匪,尤其在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这支部队充分显示了打硬仗,打攻坚仗的特色。老山山峰险峻,易守不易攻,把这个铁拳头砸出去,定能以较小的代价换取较大的胜利。

团与团的经历大同小异。在抗日战争中,转战同蒲、正太、白晋线。在“百团大战”中担负破击、伏击、攻坚、打援任参加上党战役后出击同蒲,全歼南关守敌。在解放战争中,参加了同蒲、临浮、吕梁、汾孝、晋南等战役。同蒲战役中,部队纪律良好,中央特发电令嘉奖。在临浮战役中,和兄弟部队一起歼灭国民党主力“天下第一旅”,引起蒋军震惊,受到了党中央的表扬。在淮海战役中,这支部队胜利地完成了南坪集阻击作战任务。在向“两广”进军追歼残敌及进军云南中,战功卓著。在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圆满完成了作战任务。充分体现了这支部队能攻善守的特色。

鉴于上述原因,政委陈培忠,参谋长王继堂支持了刘师长的意见。

师党委召开了8次作战会议,终于确定了团在老山的作战方案。这天,王继堂宣读了作战预案:

师决心:以2个步兵团另一个步兵营为第一梯队,1个步兵团为第二梯队。以1个步兵团欠两个步兵营为师前运、后送部队,对老山和.6高地同时攻击。分别沿81号高地、高地、老山方向实施主攻。沿45号、48号高地方向实施助攻和沿号、号、号高地方向实施主攻。沿号、号高地方向实施助攻。采用荫蔽接敌、秘密穿插、边打边插、先围后歼、翼侧突破、向心攻击、边打边剿的战术手段,首先攻占老山、敌营部、.6高地,尔后分割,围歼残敌,改造工事,组织防御。

步兵第团任务是:配属步兵团第二营、步兵第一连、迫击炮连、42师侦察分队、军炮团、团迫炮连、师工兵连(欠第三排)、防化连喷火排(欠第三班)防化侦察第一、二班,在高地,小平寨、马嘿以北地区占领进攻出发阵地,以两个步兵营在80号至号高地之间越境,首先以一部兵力攻占高地,形成对外正面。主力分别沿76号、77号高地、向老山方向和沿高地、56号高地向山方向实施主要攻击。在助攻营配合下全歼老山守敌。以一个加强步兵营在18号至20号高地之间越境,首先以一部兵力攻占高地、高地,形成对外正面。营主力沿45号、46号、50号高地方向攻击,配合团主力歼灭老山之敌。以1个步兵营担任团二梯队;以42师侦察分队占领17号高地,保障右翼安全。团指挥所在82号高地……

开罢师作战会,团紧接着各自召开了团作战会。团预订的战斗方案是:

1、步兵第一营配属团迫击炮连,师工兵连第一排第一班、团无炮连第一、二排,防化、侦察第一班第二组,利用夜暗,隐蔽在马嘿东南侧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在80号高地和59号高地之间越境。沿79号高地、高地、78号高地秘密向76号高地、高地形成对高地方向正面阻敌增援。营主力继续沿49号高地、48号高地向50号高地和老山方向发展进攻,配合团主力全歼老山地区之敌。攻占老山后,迅速在48号高地、76号高地、高地、44号高地地域组织防御,抗敌反扑,固守阵地。

2、步兵第二营配属步兵第团第一连,迫击炮连,无炮连两个排,师工兵连四、五班,师喷火排第五班,师防化侦察第二班第二组,在高地、小响水地域占领进攻出发阵地。首先以1个步兵连的兵力沿19号高地向高地、高地秘密穿插。占领高地和高地形成对外正面,阻敌增援,以1个连兵力在45号高地占领冲击出发位置,沿46号高地向50号高地实施攻击。营主力在20号高地占领冲击出发位置,沿21号高地、52号高地向老山主峰实施主要攻击。歼灭老山地区之敌后,在高地、高地、50号高地、老山、18号高地地域组织防御。

3、步兵第三营配属步兵第团迫击炮连,团无炮连第三排、师工兵连第二、三班,喷火排第四班,防化侦察第二班第一组,在马嘿北侧展开。在57号高地、58号高地东侧占领、冲击出发位置。营主力沿56号高地、54号高地向老山主峰实施主要攻击。一部兵力沿57号高地向50号高地、老山攻击,歼灭54号高地、老山和50号高地之敌。尔后在高地、57号高地、54号高地地域组织防御。

老山地区拔点作战首长决心图(老山方向)

师、团作战预案制订后,刘师长、陈政委驱车向军长刘子波汇报。

军长刘子波边听边插话:“你们师里决定一营从马嘿向高地穿插,我决定,把这个位置提高米。”

提高米,那就是说,要把本来从山坡脚下的穿插路线升到山坡上。这样要通过三个峡谷,翻越四道山脊,在那片长满青藤、热带乔木、以及竹林、荆棘的原始森林里穿行。这虽然隐蔽,保密效果也好,可是一路上尽是天然险阻(敌人的伏击还没有计算在内),战士的体力吃得消吗?各连能不能按时穿插到位?

“首长……”刘昌友想提出自己的看法,被刘子波摇手止住了。

“我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哪家军队顺箐底走。正因为这段山路难走,我才选择它。《红灯记》里有一句话,明知道路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再说,我的想法在兵书上是有把握的,老陈,你说怎么样?”

陈培忠当然赞成刘昌友的意见。照兵书上说的去做,这一仗是无法打的。单说大炮放置这一点,兵书上说的要构置在较平缓的大块土地上,但在老山去哪找?他干脆就闭口不言。

“培忠,你怎么不说话呢?不说话可不是个办法哟!”刘子波笑了笑,“我们不能做对历史不负责任的事了。”

谁对历史不负责任?陈培忠嘴上没说,心里在反问:作为军事第—把手,你对穿插部队负责,那么我们作下级的就不负责了么?军长刘子波的话惹恼了40师两位头头。

“说话呀!”刘子波作催促着。

“首长说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陈培忠眼皮也不抬地说。

“王参谋长有什么想法?”刘子波把目光转向王继堂,他想,这个大学生参谋长也许会赞同自己的方案。

王继堂想说,你又没有去看过那里的地形,而陈金贵副参谋长是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汇报过那里的地形地貌,我们和11团才制订出这个方案,可首长你……他把这些话绕在舌尖上不往外放。

汇报会不欢而散。

一营预定穿插红色任务路线与二、三营攻击方向关系卫星地图(越方一侧,蓝色为越军防守高地,顶部黄色线为国境分界线)

刘昌友总觉得心中不快,师党委会的决定是在对老山的地形地物大量的侦察,又对敌我态势作研究后确定的。你当首长凭老经验或书本定方案,行吗?保姆似的做法只会捆住下级的手脚。

第二章穿插在密林中

死亡地带

这一天一夜的行军和潜伏也实在艰苦。白天烈日晒,大雨浇,夜晚蚊子叮,小虫咬,饥渴难耐。全营都秩序井然,不吭声不乱动。山头上的敌人用高倍望远镜对着这一带瞄来瞄去,不时,几发冷炮调过来,也没有发现这里潜伏着一支部队。到这时,老山主峰的守军还向他们的上司——团长阮可仁报告:“中国军队无异常活动。”

中国军队的活动,的确神不知鬼不晓。人悄悄进入老山脚下,并无任何蛛丝马迹。边境一线,照常放电影,船头大桥、寨子的电灯通宵亮着。寨子里炊烟依旧。这一切,都是高明的指挥官为了迷惑敌人而设立的假象。

高地与其他主要阵地相互关系实景图(我方一侧)

4月27日19时30分。

在马嘿待机地潜伏了一天的团一营,开始穿插。

这里离老山主峰的直线距离只有3公里,如果是平地,一个壮实的小伙子20分钟就可以冲到那里。而这是山峦起伏,悬岩陡峭的大山,又处于战争状态中,前面布满了地雷、堑壕、高低铁丝网,还有大炮、机枪、火箭筒瞄着这边……

只能更加隐蔽地穿插。

出征前,士兵们按营里要求,将水壶、子弹袋、手榴弹、冲锋枪等会撞击出声音的物件,用纱布或绳子捆缠起来。几个感冒咳嗽的土兵,也给他们加大了服药剂量。

营长刘年光还有什么不放心,很严肃认真地对各连连长说:

“途中一定要谨慎,速度当然要快,但不能弄出响声,不能暴露目标。要记住各自的攻击目标,打起来后不能乱套。”

“你就放心吧!战士们会谨慎的!”一连长胡湘江说。

“地图、沙盘都装在我们心中了,不会乱套的。”三连长郑周勤说。

刘年光微笑着,随后,发出命令:秘密穿插开始!

顿景田副营长带着两个侦察兵和两个工兵,走在前面探路。

大队人马便排成单行,依次出发了。

这是一队雄狮,它将扑向老山之敌;这是一把钢刀,它将插向敌人的心脏。营首长是信任自己的年轻军官和士兵的,莫说一座树林,就是铜墙铁壁,他们也能劈开一条通途。

这种信任使士兵们自豪!

但一钻进森林,情况就大不一样。树叶这么稠密,上下左右前后全是黑洞洞的,星月、大山全都不见了,只有钢盔上涂的荧光粉还在闪着绿光,随着队伍的移动,像一串莹火虫在飞舞。

战前营里召开民主会时,教导员陆豪他们想出的点子真管用。每个战士钢盔后面涂上两个黄豆大的磷点,就可以一个追随一个,保持队伍不散了。但遇上浓雾和低垂下来的树叶遮挡,磷光就会变得微弱或消失,于是,前一个兵的腰带上,又系着半米长的绳子,让后一个兵拉着,有的人手中还拄根拐棍,像走在街上的一串瞎子。就这样,也还有人掉队,还有人摔伤手脚,碰坏武器。因为在树林里不可能直线走,要左拐右转,要上上下下,要……有人掉队,队伍就被斩断了,而穿插的时间是非常紧迫的,这片峡谷中的树林在沙盘和地图上看起来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绿点,放宽了算,也不过有十多公里,实际走起来却是步步受阻,而穿插时间是不等人的,何况上级给他们的穿插时间只有三小时。谁敢怠慢!

这支多人的队伍,在黑莽莽的森林里穿行,似乎是在地底层摸索。

峡谷这么深,从山顶到沟底有多长?搞不清楚。峡谷上下是原始老林,大树、藤条、刺竹,挤得那么紧,长得那么密,浓厚的大雾到了这里也被过滤,稀释成了一丝丝轻纱,视野是这么狭窄。行走这么艰难。一小时才摸进了米。

一条长蛇似的队伍在蠕动,没有人敢咳嗽,没有人敢说话。“刷刷”,草在腿间发响;“啪”,甩动的藤条和荆棘打得人的手脸发痛;间或“嗖”的一声响,惊起了一条蛇;“嗡嗡……”,一大群蚊子扑过来了;“咕咕”被惊动了的鸟儿,从巢里往外扑腾,在寂静的夜空中叫得格外凄厉……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连粗重的喘息声,手表的嚓嚓声都清晰可闻。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敌人的伏兵在附近埋伏,从这夜暗的森林的特异响声里,也能分析出有支部队在行动。每个指挥员都紧张地注意部队周围有没有反应?敌人是没有发觉我们这支穿插部队,还是装佯?

“扑通”,又有人摔倒。三连指导员陈勇摔得好狼狈,从山坡上往沟底滚去。这个一周前还是团政治处干事,白净,娇嫩的“奶油小生”,还从来没有摸黑走过这样的险路。

有人滚下去,部队也不能停留。副团长向坤山在后面催促快走。三连长郑周勤带着连队继续前进,让通信员停下来救援指导员。陈勇滚下十多公尺,幸好被几株小树拦住,他挣扎起来,一步一步往上爬。他顾不得查看一下身上可有伤口?只想着不能掉队。赶着赶着,陈勇突然发现,手腕上的西铁城表不见了,口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摔裂了。出师未捷先损物,这也许是个不好的征兆,他心里一阵发怵。

一营下了一个大箐沟,又开始上坡。部队走得太慢,要是有个向导该多好。向导原先是有的,那是当地一个山民,团里通过地方组织,请他来给一营穿插带路。可是,临出发他不干了。是有意为难部队,还是怕死?刘师长、陈政委都很气愤,也为部队担心。

部队只好自己来摸,自己来闯。

突然,强烈的闪光撕裂了夜幕,一声隆隆的吼声由远而近,似晴天惊雷,似山崩地裂,脚下的大地、头上的树枝叶都在抖抖索索地颤动。这是敌人打冷炮。黑暗中又被罩在森林里,看不清炮是从什么方向打来,落在什么地方。

向坤山想问问有什么情况,可是,按实战规定,打响以前,以防暴露部队的行动,一切无线电联络都要中断,迫不得以要开机,也只能用密语通话。

向坤山略微镇静了一下:“从前往后传,不要慌,不要弄出响声”

2点30分,报话机里传来信号:“腰拐(17)!腰拐!”

“我是腰拐!”

“送客!”

“是。送客!”

这是上级命令一营开始穿插的信号。他们哪里知道向坤山带着一营已经提前两小时行动了。

刘年光马上接上:“客人现在老八家休息,马上就出门。”

对方听得出来,这密语的意思是,一营现在正在80号高地待命;马上开始行动。

向坤山很高兴,违反上级规定,提前行动,没有让敌人察觉,多得了两小时,就多有了几分胜利的把握。

他掏出地图,看看提前了这宝贵的两小时,到底走了多少路?

米。

天哪!这么慢,离部队发起攻击时间只有3个钟头又20分,如果到时一营不能穿插到位,怎么去完成收复老山的作战任务?

向坤山加快步伐往前走。边走边小声催促:

“加快速度!不要弄出声响。”

这是三连的队伍,每个人身上的武器弹药,重量都在八九十斤,一个个弯着腰,像炒豆虫似的,一耸一耸往上爬,身上热汗淋淋,全身没有一丝儿干的。他用肩头顶了几个士兵的屁股,又转过身来拉了一把快往下滑的一个新兵。三连一年多来都在团生产基地搞生产,从不把苦放在眼里,可今天,真有点吃不消。向坤山心疼他们。

队伍停住了。向坤山让小声往前传:

“有什么情况?”

小声传回来,一连和三连衔接部拉开了。

向坤山赶上去。一个新兵小声哭泣着说:“绳子没拉紧,才一拐弯,我前面的人就不见了。”

批评也没用,向坤山拿出地图对了半天,这鬼地图也不准。有的箐沟、雨裂、山包图上没标出来,有的高地实际不在地图上标的位置上。实际距离和地图上有差别。

向坤山根据踩倒的草和掉下的叶片,很快把后边的部队带上去,跟上了前边的队伍。

不知什么时候,部队停止了前进。

“嘣喔,嘣喔……”传来猫头鹰一短一长的叫声。这是预先约定的信号:发现了敌情。

“不要乱!不要打手电!”干部们抖擞精神招呼部队。

过了半小时,部队又前进了。先头部队遇到什么呢?地雷?敌人?

他们是由低往高处森林中跋涉。一营又向坡上推进了多米。向坤山掏出地图,看看还有多远?糟糕!指北针不转了。大概这里有铁矿吧?指北针遇到磁场失效了。

失去了第二向导。在这种情况下,好比瞎子摸路。

向坤山有些茫然,在没有指北针的情况下,凭经验,他可以利用天上的北斗星来判断东南西北,如果阴天,他就观看树干,向阳的一面是干燥光滑的,向东;背阳的一面潮湿,有青苔,向西。然而,在这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里,常年不进阳光,怎么辨别方向?顿副营长和侦察兵会不会带错路?就是带对了路部队发起攻击后,各连怎样利用地图和指北针辨方向,万一攻错了山头?

他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向坤山啊,你得稳住情绪,你不能让士兵们看出你的烦躁,不能让他们带着急燥情绪上战场。

神秘的老林,神秘的向导,神秘的指北针,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黑暗张着无边无际的大口,象妖魔似的,要把这支部队塞进嘴里,嚼烂咬碎,不,是想囫囵吞掉;密密麻麻的毛竹、栗树、飞芨草,用劲把人往后推,你不得不走三步退两步;手臂粗的藤条,攀在大树杆上往下垂落,扎在地下,又从地下升起绕到大树上,像一条条巨蟒,织成大网,层层阻挡这支队伍;讨厌的雾霭,象大海中的巨浪,像大河中的洪流,把这支队伍包抄、分割,让人看不出去,使你迷路;脚下的枯枝败叶软乎乎的,象红军长征中的那片草地,常会把人陷下去……

大自然真像一只巡视在太空的饿老鹰,随时都想把活动在地面的小鸡来捕捉。

一种恐怖感袭上向坤山和营首长的心头。他们明白倒霉的事要发生了。如果陷在这森林里,就等于是网中鸟,瓮中鳖,十有九死。他摸着一棵大树想停下来静静心,手上却被荆棘扎得鲜血直淌……

“战士上战场,什么都不想。”能不想吗?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英雄营”的战士也不例外。此时,各人的心也绷得紧紧的。全营上下都为这次打穿插而自豪。但大家都明白,摆在面前的也许是一场很难想象的恶仗。

副营长顿景田一看夜光表,糟糕,离炮火准备(炮击)只差15分钟了。

顿景田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长这么大,他的心,此刻是头一回跳得这么激烈。如果一营不能及时穿插到位,他这个当副营长的怎么向上级交待?他焦急地催促部队往前赶。

“快点!快点!”他的声音严厉,急促,容不得有半点怠慢。

可是,藤条,刺棵,丛林仍像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屏障,阻碍着部队行进。顿景田走在队伍的前头,恨不得变成一辆与天相齐的铲土机,把森林大山全部铲开,让部队通过。但,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他只能挥动长刀用力砍。他那双灵巧有力的手扒开了密密匝匝的树丛、毛竹,抓住缠绞不清的藤条,把沉重的身躯往上跃,六七十度的陡坡,一会儿就爬了大半。然而他手上鲜血淋漓,荆棘遍布。士兵们也像他那样,抓藤条,钻荆棘,把背负沉重弹药、武器的身躯不断往上提。

“噗通”一声,又有人昏倒了。那锋利的竹签扎进肉里,鲜血喷了出来,黑暗中看不见淌了多少血,只觉得腥臭。这个小兵只有45公斤重,却背了55公斤的弹药。

又一声“扑通”,机枪连有一个兵倒下去。班长去扶他,怎么啦,抱都抱不起来。指导员赶过来,用手在鼻孔前试试。啊!没气了。赶快做人工呼吸,没用。这个年轻的士兵,度过了他18岁的生日就离开了人间。

可是,并不能因为这样而放慢速度,或让士兵喘口气。

“快!别逗留!”走在三连后面的营长刘年光暴跳如雷。他觉得似乎比唐僧上西天去取经的路还远,有几个十万八千里?

队伍中一片喘息声。间或,有人在发牢骚:

“娘的,累跨了!这是什么路?”

“搞穿插真苦!”

“晓得时间不够用,为什么不早点出发?”

要是平时,刘年光会大吼:“早点出发?又不是上山打柴,想走就走,军首长只给3小时,我们还冒险提前了两小时呢。上级自有他们的打算,一盘棋哪。”可现在,不允许作更多的解释,你想不通也得走,这是在战场上。

刘年光通知各连连长关照一下部队,看有无掉队的,有无虚脱的。

三连长郑周勤转身插到队伍中间,以便照顾两头。忽然,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蹲下去一摸,是军用水壶,里面的水还满着。他警觉起来。

“这水壶是谁扔的了?”他压低声音问。

黑暗中没人回答。

郑连长把水壶背上。但是,没走几步,他又触到一包压缩干粮,还捡到了一件雨衣。他的心忽地一沉:看来,战士们走的太累了,自动轻装,不过,怎能这样做?打仗也不能不吃不喝啊!再连着下几天雨怎么办?

他把干粮装进挎包里,又把雨衣系在腰上。

他又看了一次表。炮火准备很快就要开始。

按照规定,各连现在都应穿插到位,炮火准备完毕就发起攻击。但现在紧赶慢走,部队还陷在老林中。显然,上级给的3个小时,是远远不够用的。

时间就是军队,时间就是胜利。此刻,对于一营指战员来说,时间是压倒一切的,它比生命还重要。

由于过份紧张,有的士兵大脑神经失控,腿迈不出去,有的还把尿拉在裤裆里。要是平时,—些调皮的士兵准会说,湿裤裆的男人没出息,找个媳妇不会生孩子。但今天谁都没有开玩笑。他们没有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向坤山让士兵们原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同时,解开裤扣撒尿。热乎乎的,一股股臊气熏腾起来,深呼吸被中断了。大伙纷纷站起来又去赶路,几个迈不动步的士兵也感觉轻松了。

向坤山走到郑连长和副营长张仁龙面前,给他们指了指三连要攻击的48号和77号高地大约在的方位。又走到二连长王仕田跟前,用同样的方法指了一连和三连攻击的目标。二连作为预备队,要随时作好增援一、三连战斗的准备。

然而,在这密林中,视线被阻隔,指北针失灵,地图又不准,说了也等于白说。假若你一个人在这里转个方向,还能辨得清东南西北吗?

前面是道下坡“路”,陡峭险峻,约30多米长。时间不等人,三连长正想往下梭,是谁抢在头里了?哦!是指导员。他已经摔过一跤,是不是摔出经验来了。接着,士兵们也一个一个往下梭。不,是往下跳。衣服被荆棘挂破了。裤裆挂通了。三班有个老兵摔断了大腿,歪倒在一边,但没有呻吟。一摸身上,粘糊糊的,不知是血、是泥。七班有个新兵,脸颊碰着刺棵,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血水流到嘴里。他低低哼了两声,继续往下梭广默默地跟上了队伍。

一营战斗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穿插中没遇到地雷,但全营摔伤27人,死1人。”

为什么会没有遇到地雷呢?难道越军忽视了这段路线会被我军利用?难道越军有什么企图?譬如,我军常用的把对方放进口袋再打的战术?

一营指挥员有些心悸。

战斗打响前,这原始老林真是个神秘的漩涡。它使人最紧张,也最难熬。它充满着胜利的喜悦,也充满着恐惧的色彩。

疯狂的时刻

一连尖刀突击排进行战前出征宣誓,前排戴红花者为三排排长周龙勇(烈士),后排左至右:杨昌先、程江(烈士)、谢勇、曲静、饶玉明、罗继松(营部,烈士)

离炮火准备只差3分钟了。

按规定,供各级指挥员使用的大小电台,报话机、指挥机全都开通联络。就算这时敌人收到信号,再报上去,也来不及了。

营连使用的电台和指挥机质量实在太差,杂音太大,一开机就咕咕呱呱,若报务员走到地势低凹一点的地方就收不到。

士兵们又紧张起来。

一连尖刀排长周龙勇问五班长杨铸:

“你这时最想什么?”

“大话咱不吹,老实讲,在想父母,想婆娘。特别是新婚的婆娘。你呢?排长。”

“我想家,好像我们这时离家有十万八千里。”

“排长,我怕是回不去了。那样,就害了她啦。”杨铸有点动情,“打完仗如果你还活着,那么就请你把我这时的心捎给她。”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顿景田副营长,带着部队赶到78号高地,只有两个排跟上来。本来整齐的队伍,终于被黑森林扯断了。仿佛一根绳子,用力过猛,就会被扯成几截,现在,全营的人大部分掉在后面摸索。

不管怎么说,他顿景田作为尖刀连的指挥员,已经穿插到位。他抹了一下脸上的汗,袖子上又多了一层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和着的泥巴、血迹。

“报……报告!”,他喘吁吁地对着指挥机讲:“到……位。”

“好样的!加强警戒,准备战斗!”向坤山激动得握话筒的手颤抖起来,“老刘,把这鼓舞人心的消息通报各连。”

然而,这激动只像夜间的闪电,瞬息即逝。炮击马上就开始了。按说,各连现在都应到位,埋伏到敌高地附近,一旦炮火准备完毕,马上就发起攻击。但现在,大部队都在老林中迟缓行动,敌人的炮火会不会打到我们头上?部队在遭到炮击的情况下,会不会放羊?会不会摸错方向?

向坤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报话机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各连注意,炮火会餐(炮击)时,加快行进速度。不要乱!不要搞错了方向。发挥一营的光荣传统,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必须完成任务。”

“报告55号,请放心,不战胜就战死!”就是二连长王仕田的声音。55号是副团长的代号。

“我们既完成任务,又要活着回来。”一连长胡湘江的声音刚健有力。

“我们决不会拖全营的后腿……”

三连长郑周勤话音未落,电台就传来“5秒……4秒……3秒……2秒……拐拐,大风”的信号。

这是开始炮击的命令。

无数门加农炮、榴弹炮、火箭炮吐出一丸丸腾烧的火球,从我军部队头上呼啸而过。倾刻,—个黑得凝重完整的天窗,被撕得稀烂,仿佛江河倾倒,山崩地裂。冲天而起的烟云光柱遮盖了所有山峰。大地在颤动,森林在颤动,战士的心也在激烈地颤动!

历史永远记住这个时刻:年4月28日5时56分。

“瞿……瞿……”

空中炮弹朝敌阵地飞去。

配合一一八团进攻的军炮团团长吕正刚告诉我,那晚,光他们团4个营就发射多发炮弹。

“嚓嚓嚓……”

森林里士兵们往各自的冲击出发阵地奔去。

炮弹飞行的速度很快,士兵们的步子还是迈不出去。藤条、灌木、竹丛、茅草仍在阻挡着他们行进。

时间啊,你慢些走。平时感觉不到时间宝贵的人,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道理。

6时10分,对方还击了,一O五榴弹炮、一O七火箭炮、一OO迫击炮、一二O迫击炮等对准中国军队开炮。炮弹一发又一发飞来,接着是成排成团地在穿插部队的天上地下爆炸。顿时,空中有如划过千万条闪电,敌人的,我们的,并行着,交叉着,伴着震耳欲聋的响声,组成一张严酷无情的多色彩的死亡的网,相互罩着,又扯开,又罩着……看谁是强者,谁能把对方罩死并化成灰烬。

此时,一营的官兵们觉得,自己的命运全被这张网罩住。怎么才能撕开,突出去?

高温高压的弹片在横飞,巨大的土块腾空而起,大树被连根拔起又摔下来。金黄的火舌在狂舐着树木山草,大自然那合谐的声响都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所压倒。一切都淹没在硝烟之中。有如海上的航船遇上了台风,有如毁灭性的唐山大地震。士兵们扑在地上,大地在晃荡,把他们筛来颠去。炮弹炸裂后,有的被削去一半屁股,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脑袋只剩了半边……

这是个一切都处于疯狂中的时刻。大森林也失去了它的威严和沉默,也在呼喊、抽搐、呻吟、流血。死神猛扑向每个士兵,每个士兵也在和死神搏斗着。此时此地,死,多么简单;生,多么困难。

穿插部队的腰部和尾翼,也就是二连和军工连,恰好在敌人的射击圈内,伤亡最大。他们哪里知道,敌人的大炮早就瞄准了这片峡谷和森林,越军要用卷地毡的方式,把森林和穿插部队都炸完。敌人用来拦击的是一O五榴弹,瞬发和空爆引信,这种炮弹一碰到树枝就爆炸,空爆像伞状,杀伤面大,直径米范围内的人都难躲避。

营指抵近侦查(左:教导员陆豪,中:副团长向坤山,右:营长刘年光)

在这十分危急的情况上,营指挥所作了分工:刘年光向下指挥,陆豪向上汇报,向坤山抓全营的进攻和防御。

“老刘,通知二连和火力队,让他们赶快把连队带出炮击区,伤员、烈士也一起抢救出来!”向坤山焦急地说。

二连已被罩在火网下难以摆脱。此时,连长王仕田和指导员高韶林,也正在商量怎样尽快地把部队从炮弹的魔爪下拉出。

“嚓”地一声刺耳的巨响,一发炮弹触树爆炸,弹片像雨点般地向四面八方散开,一群战士很快趴下,有的还扑进最近的一个炮弹坑,双手抱着脑袋。

“打!给我狠狠地打这些狗日的。”副连长丛明愤怒地跃起来,指挥他带领的机炮排还击敌人。

他刚举起右手指向前方,又一发炮弹落在他身旁。右手被炸飞了,一块弹片顺着钢盔下沿从前额钻进脑里,一股红白相间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倒下了。

丛明这个干部子弟,如果个子稍矮一点,那弹片就只会擦着头皮而过。可是,他像父亲一样,是个山东大汉,1.78米的个头。

有人说,聪明男子多薄命。丛明亡得早,是因为他太聪明。亡得早的人是因为他太聪明,这倒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聪明是真的。还在上学、中学的时候,丛明几乎连年获得“三好生”称号,年参加昆明市高中数学竞赛得了第三名。他考入昆明陆军学院,只用了一大半的精力学习、训练,还用了不少时间读古文,写了几百首古诗,毕业成绩竟还名列榜首。他当作训参谋时,写了《亚热带山岳丛林地训练教材》,军区准备拍部录相。参战前他训练的尖刀排成绩突出。团里组织连以上干部去参观。丛明出了名,后来人们干脆喊他“聪明”。这样的人,一上战场就牺牲,真可惜!

有人说,丛明牺牲,是因为他那件梁三喜的军大衣灵验了。

年,八一电影厂来他们团拍摄《高山下的花环》,团里派作训参谋丛明去当联络员。拍到梁三喜留下的遗物一军大衣时,丛明慷慨地把自己的大衣借出来作道具,没想到他后来真的成了梁三喜。这样说,当然不可取。但丛明大公无私的精神是众所公认的。他连里的士兵家里经济有困难,他就悄悄把自己的津贴给他们家里寄去。拍“花环”要借大衣,在场的十多个干部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跑回去抱。

士兵们多么喜欢他们的副连长啊,可惜24岁的副连长过早地离开了他们。士兵们流泪了,连长王仕田、指导员高韶林也流泪了。

“轰、轰……”又有几发炮弹在二连的士兵中爆炸。

透过微弱的晨光,王仕田只看见少数几个人爬起来。更多的人还在血泊中呻吟、抽搐……其实,遇到空爆的炮弹,卧倒也枉然。

王仕田不知所措,身上全是泥土,耳朵几乎震聋了。血不再流了,思维、生命、空间……凝固了,一片真空。

“注意隐蔽!注意隐蔽!”高韶林向爬起来的人打招呼。

一颗炮弹朝三连的士兵呼啸而来,但指导员陈勇没有听到,他只觉得背后有个什么无情的东西临近了,他条件反射地喊了声卧倒,就趴在地上。炮弹爆炸了,但他仍然没有听见,只是觉得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背上,压得那样紧,连气都喘不过来。身子在重压之下一阵痉挛,呼吸困难,双眼突然发黑……

但他很快又被震醒了,仿佛觉得有人在一连呼唤他,一边搬动着—棵压在他身上的被炮弹劈断的大树。幸亏头上的锡盔支掌着树干,要不然,就砸成肉酱了。

他一滚,从树下爬了出来。

陈勇感到头痛难忍,胸闷气喘,周围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起初,他的神智还不清晰,以为炮轰已经停止,后来才明白:他的耳底被震出血,几乎听不到声音了。

在一阵爆炸之后,是谁喊了声:“指导员!”声音模模糊糊的。

他回过头,只见陕西兵余喜建的左臂离开身体掉在地上,腹腔开了个大口,肠子哗地流了出来,脑浆像豆腐渣一样贴在树干上,余喜建还来不及叫第二声,便断了气。

有个新兵趴在地上,一只被炸断的胳膊伸到前面,手指还在动弹。而刚才余喜建喊叫的地方,一个刚被炮弹掘起的大坑正在冒烟。

陈勇挪动一下身子,抖落了身上的碎土,奔过去,看着这悲壮的场面,不禁鼻子发酸,簌簌落下泪水。

又是一声短促的尖啸。他赶紧往下蹲。炮弹飞得很低,好像要把脑袋削掉似的。嗖一轰!有一个人脸朝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郑连长抢上去抱起他,只见他浸透汗渍、泥水的肮脏军服被割开了—个大口子,胸膊微弱地一起一伏,苍白的嘴唇紧闭,往外冒着玫瑰的泡沫。郑周勤大声呼喊着:

“黑哈且,老黑……”

黑哈且在穿插中一直走在全连最前头,他要担当最大的风,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喊,便吃力地睁开眼:

“连长……莫管我。”

郑周勤盯着这个来自大凉山的彝族战士:“老黑,你不能……你说打完仗,还要回去相亲的啊!”

黑哈且在连队当了四年兵,总是把探亲的机会让给别人,对于当地的风俗来说,他已成了大龄青年。郑连长下了决心,等打完仗,一定要赶他回去相亲。可现在……

郑周勤放下老黑,无力地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一发炮弹呼啸而过,弹丸“嚓”地一声,把附近的—棵树削去半截。他丝毫没动,仍呆呆地站着,像一尊泥雕。

二连长王仕田和指导员高韶林正在抢救倒在血泊中的士兵,“轰!”一声巨响,王仕田又倒在血泊中。高韶林向前抢了两步,一头栽倒在草丛里,背部、臀部、大腿、脚跟等多处淌着血。

排长韦成文抢上来,见连长、指导员伤成这个样,惊呆了。

韦成文是事先指定的在连长、副连长受伤或牺牲后代理连长。高韶林在轰隆隆的炮声中吃力地对他说:

“不要怕,不要慌,疏散防炮,不要被敌人龟儿子的炮火吓倒,要随时做好反击准备,为牺牲的同志报仇。”

这时,又一发炮弹飞来。

卧在指导员身边的四川兵晏大志猛扑到他身上,他脸上的血把指导员的头部染红了。他原来就负了伤,脸上被一块弹片打中,血流不止,可在危急头头,还去掩护别人。

高韶林感动得泣不成声。

高韶林因流血过多,不一会儿就昏迷过去了。还在轰炸的炮弹声中,几个战士忙着把他往后抬。

路过营指挥所,陆豪痛苦地走过来。含着泪:“老高,老高,伤重吗?”

高韶林在晃晃惚惚中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便使劲睁开眼,头嗡嗡发响,眼前的树枝、土坑、人都黑糊糊一片,他使劲镇静自己,这才隐隐约约地看到,陆教导员正俯身看自己的伤势。一阵痛苦袭上心头。

“教导员……我没……完成任务……”

肉体的伤痛难耐和内心痛苦渗和在一起,煎熬着这个硬汉子。

二连是这个先进团的一个先进连队,战争年代有过不少功绩,平时训练、生产或完成施工任务都与一、五、八连争高低;比步伐,这次作战,他们虽做预备队,但决心在一连或三连攻不下高地时,作为一把锋利的钢刀,直插敌人心脏。然后,继续奋战,把第一面红旗插上老山。

而眼下,这把钢刀还没有捅出去,就碰到岩石,卷刃了。这怎么不让人伤心和痛苦。

“不,你们二连表现得很顽强,伤亡这么大,没人掉泪没人哼……”陆教导员在安慰高韶林。

又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陆豪一下扑到高韶林身上,他的通讯员张本清又扑到他身上。

陆豪一把将小张推开:

“别管我!保护指导员!”要不是他背着挂包和手电筒挡了一下弹片,他肯定也要负伤了。

他恨自己怎么不端着冲锋枪去冲、去杀,去把敌人的炮阵地踏平。要么敌人倒在他的枪口之下,要么他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不论是让士兵们卧倒,还是站立在树后,所有这些防炮措施都失败了,敌人安排了十几门大炮专打这座森林,一颗又一颗重七十公斤的炮弹也就如雨点般地倾泻到一营头上。

一条龙似的队伍在满山隆隆的炮声中,被打散了。向坤山的心上像有千把刀扎。刚刚还在一起战斗的战友,瞬间就身首分离,告别而去。他们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连敌人都没有见到就倒下了。死的那么惨,那么叫人痛心。

长这么大,向坤山的心此刻是头一次这么痛。上级对一营的命令,或者说一营执行上级的命令,成败就在眼前。也许敌人早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咱们上了当,这种仗,夹在山缝里打,真是老牛掉进陷井里,有力使不出来。想冲,冲不上去;想退,也无处可退。

向坤山如同一头暴躁的困兽,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哪个部队遇见这种情况,哪个部队就遭殃。

出征前,顿副营长曾向任副师长反映说,穿插中,炮火把我们打乱了怎么办?没引起领导重视。后来,王副军长叹息说,战前训练中,我为他们设想过穿插中可能遇到的七种情况,就是没想到炮火把他们打散了怎么办?

怎么办?向坤山在心里问自己。

怎么办?刘年光、陆豪也在问自己。

怎么办?各连指挥员和每—个活着的士兵都在问自己。

6点40分。

40师前进指挥所接到团指挥部报告:一营在穿插途中,遭到越军炮火拦阻射击,伤亡惨重。

后来从缴获的越军的一份布防图上得知,一营穿插路线,恰恰是他们炮火准备的重点。总部一个权威机关在一次敌情通报中作按语指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敌人在我可能穿入的地段和可能穿插方向上,预先计划有精确集中射击和拦阻射击的炮兵火力。老山方向,我某部穿插分队伤亡较大,即由此所致……”这表明军长刘子波在部署上没有采纳师领导及团、营领导的意见,是个大错误。

战后缴获越军老山(9号高地)防御决心图(复制图)

15瓦电台的报务员,把这密码翻译成这段文字,呈报给师长刘昌友时,刘师长瞪圆了眼。这时,没人敢走近他,几十双眼恐慌地盯着那部电台。

在这天然的大石洞里,师指挥所的参谋人员、电报员、守机员也都焦虑地望着刘师长。他们为一营担心,为一营伤员、烈士难过。

古代军事家管子说过:“兵事者,危物也。……失谋而败,国之危也。慎谋乃保国。”这就是说,战争是危险的事。如果因失策而吃败仗,国家会陷于危亡,所以要慎重地讲求谋略。

然而,现在不是考虑谁错谁对的问题,也绝不容许人们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如何迅速采取措施,减少一营伤亡,这才是指挥员的当务之急。

刘师长两眼一瞪,果断地对作战参谋吼道:“我要师炮群!”

“朱团长吗?一营穿插途中遭敌人炮火袭击,给老子用重炮狠狠地揍他们的炮阵地!”

与此同时,他决定用炮向高地给一营指示目标。

一转眼,我方的炮弹又像飞蝗般地朝越军方向飞去。

敌人的炮击暂时少了一些。

向坤山怕部队伤亡过大,而影响各级指挥员的决心。他忍着悲痛,在报话机里呼喊:“各连收拢人员,快点带部队突出去,尽快去攻打高地!”他似乎还有什么不放心,继续说:“认清方向,别打错了目标!”

事实上,尽管伤亡极大,各连都没有动摇攻击决心。一连这时正向76号高地、高地发起攻击,三连也在寻找自己的攻击目标。

带三连穿插的副营长张仁龙,趴在一个地形较高的弹坑里,声嘶力竭地喊:

“郑连长,你还不快点把连队带离炮击区!”转眼,他又取而代之,向大家高喊:“冲呀!死也要死到敌人的阵地上去,同志们,为了胜利跟我冲啊!……声音嘶哑,那姑娘般的眉眼变了形。

这号召是这么有力量。谁愿在这里白白送死,连敌人都没有见到一个,扳机都没扣动一下,就“光荣”了,这算什么光荣,这是窝囊!

一排、二排的一些士兵疯狂地喊着“冲啊”!纵身跃了起来……一营部队在火网下冲锋,前仆后继地冲……

第三章战绩卓著却打错高地

“文学家”的情怀

本来在敌人炮击时,向坤山就用电台喊:“各连注意,不要慌,不要打错山头。”可三连是怎么打的?

敌人炮火稍停,代理副营长张仁龙从地上跃起,高喊着:“死,也要死到敌人的阵地上去。同志们,为了祖国,跟我冲啊!……”声音嘶哑,姑娘般的眉眼变了形。

这时,三连的几个兵正围着代理副营长张仁龙说:“咱连的干部死的死,伤的伤,你快组织我们于,不然,死得更多。”听到这一呼唤,便叫喊着“冲啊!”跟了上去。

张仁龙入伍前是个上海知青,长得高大魁梧,眉清目秀,仪态洒脱。为这,曾被军区一位首长选去当“侍卫官”,他感到这是莫大的屈辱。

“我是学军事的,为什么不叫我带兵”他找到师首长问。其实他学军事也不过去陆军学校参谋集训队混了几个月,比起人家行伍出身,他这个长期干保卫工作的,就差多了。

战前,他被批准下到团里。这天,政治处主任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宣读了他的请战书:“……我下部队,不图官,不图名,打完仗还是回去当我的保卫干事……”读着读着他的声音就变了调。《高山下的花环》里的那个赵蒙生在打仗前,是想尽办法从连队往机关里调,而他是要求从机关到连队。这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青年,这个在舒适的环境里泡大的“奶油小生”,难得啊!

根据他的要求,团党委让他去一营代理副营长,这是个不下命令的职务,和他下来前的副营职干事比较,一样!

现在,他带着三连一、二排被打散了的60来号人,像一只困兽,在莽莽的原始老林中冲锋。哪是东南西北?哪是自己部队要打的高地?他心中全无底儿。

他的军事素质差,一营干部中,向坤山最担心的就是他。他从报话机里呼唤出三连:“三连长吗?提醒张副营长,别打错了方向。”

这时,张仁龙已经冲出去好远了。他会不会打错方向,没准儿。况且,在这种密不透风的老林中,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冲啊!”张仁龙反复喊着,也不择路,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跑。手脚被刺挂破了,脸上被竹签扎出了血,他仍然跑着喊着。他呛了口冷风,便张大嘴巴换口气,拉长声音又喊起来。炮弹在他头上呼啸,打断了还没有倒下的树木。炮弹在身旁掀起阵阵尘土,但他们不顾这些,反正等着死不如冲着死……

“冲啊!”曾荣德大叫一声,向前奔去,他嫌张副营长叫得没劲儿。

曾荣德是个穿四个兜的“战士”,他原是一连的排长。这个陆军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不喜欢学习古代孙子兵法,不愿意研究现代的战略战术,却迷上了文学创作。业余时间,他几乎都在读诗、写诗,也兼写点散文和小说。战士们背地里称他“诗人”。然而,“诗人”写的东西,文理不通,错别字又多,不仅不见他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而且,连连队的黑板报也常常退稿。领导不满意,战士有意见。

这天,指导员找他谈话,气乎乎地说:“你难道不能放下写作,把排里的工作干好吗?”

“诗人”振振有词:“历史上,军事家兼诗人有的是,三国时的曹操,南北朝的鲍照,宋朝的岳飞……写诗和带兵并不矛盾嘛!”

谈话逐渐升级,教导员、政委都找过他,他还是不服,百谈不通。

事情汇报到军区一位首长那里。“怪事!拿他无法啦?”这位首长要找他谈话。

他坐在首长对面,望着对方红红的面孔,满头的白发,不住地点头。不错嘛,他还能听进我的话。首长讲得很带劲,从长征时的带兵模范,讲到自卫还击战中的战斗英雄。最后,首长笑着说:“同志,万丈高楼平地起,你从头开始吧!”

首长讲完了,他却傻愣着。原来,他没有听首长谈话,而是在想历史上描写将军的那些诗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他准备写一首《将军吟》。

这次谈话后,他被“挂职下放”到三连一排当战士,而管他的代理排长,是穿两个兜军衣的班长。曾荣德的思想很抵触,他问指导员;“他们为什么要我挂职下放?马上就打仗了,死了,卵子朝天算了。活着,有帐一笔笔算。”

放心不下,出征前,善做思想工作的政委王映洲找他谈心。

“放心吧,我一定把任务完成好,不给首长丢脸。我若不立功,提着脑袋回来见!”曾荣德的话语铿锵有力。

“我们的战士顾大局,识大体。在祖国交给的重任面前,都是好样的!”王映洲心中很不平静。

每次大的军事行动前,上边都要叫各单位上报“重点人物”。这次,全团确定的此类人物有整整一个排。王政委为此不安,他了解他的士兵,他们并不落后。年自卫反击战证明,所谓重点人物,大都英勇善战,有的还立了功,上了报,倒是个别嘴上呱呱叫的人出了岔子。这说明什么哟?

像《高山下的花环》中靳开来那样有点牢骚二话的官兵,本是正常现象,可有人把他们看成是重点人,不管他们表多少决心,对他们始终不放心,你不往上报,或者说“重点人物”为零,上边就通不过,说你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好,思想右倾。想来想去,他只向上报三个“重点人”。三个人也没报姓甚名谁,只说个数字应付而已。像曾荣德这样的“重点人”,王映洲是怀疑的,他在心里大声疾呼:“要信得过他们哪!”

此时,曾荣德超越了一排的行进序列,冲到一排的队伍里。他只有1.6米高45公斤重,背微驼着,然而,他的负荷是够重的,挂了一身的手榴弹,冲锋枪的弹夹里,子弹压得满满的。

曾荣德没有半点畏惧,猛冲到最前头。到了54号高地,他发现了敌人,边端枪瞄准,边喊:“浓松空叶(缴枪不杀)!”

“不要叫!这样会暴露自己的。”张仁龙在旁边劝他,跟上来的战士也劝他。然而,他又叫了一遍。

一颗灼热的子弹头钻进他的左肩,握枪的手颤抖起来。他迅速打了一梭子,又喊:“浓松空叶!”

敌人的子弹雨点般地泼来,他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战士们匍匐到他身边,他的胸前布满了窟窿,殷红的血正向四周漫去。他的嘴巴歪斜,眼睛愤怒地盯着敌人,保持着射击姿势。

战士们清查他的遗物,发现他的帆布包里,装着被血染红的三篇诗稿和两篇小说手稿。有首诗这样写道:

山高坡陡雾漫漫,

任凭艰难无限(阻)险。

捐躯孝(效)国求尊严,

抛头洒血故宁愿。

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封给母亲的信:“……妈妈,如果我牺牲了,请你帮我交纳45年的党费,按每月三角计算,共元……”

他算的是这个帐,而只字不提落实“挂职下放”的问题。

“曾荣德是好样的!”战后,一营官兵纷纷为他请功。当王映洲在团指挥所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眶里顿时涌满泪水,这泪水突然决了堤,便簌簌地落下来。

新兵万元户

又有—个火力点被打掉了,张仁龙抓起烈士的冲锋枪又往前冲。回过头,他看见后面有群战士停住了步子,他大声吼;“妈的,快!”他不知道有个战士踩上了地雷。

踩地雷的是新兵李永川,这个机灵鬼左脚踏上了土质松软,下面似乎有个微微有点硬的东西,突然感到害阳起来,觉得自己马上可能被炸死。

这时,班长喘着粗气跟了上来:“让我来排!”李永川在战前学过排雷知识,踩上防步兵雷,脚一松,它就炸了。班长这时来排,只能换上他的脚或手,使上七公斤以上的压力。说白了,就是让他来替我受伤或死。

“不能!”李永川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指挥全班战斗,我一个普通新兵腊子,死了算不了什么!”

其实,这个新兵蛋子并不普通。虽然其貌不扬,1.55米的个头,脑袋圆圆的,滴溜溜的小眼睛,年纪不到16岁,可是,人家年底入伍前就是个万元户。他会缝衣服,会跑生意,会开汽车。还独个儿到广东、广西签订过两三万元的买卖合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而父亲也越来趟陷,老人家担心自己的浑小子在社会上学坏,便让他当了兵。

这个家财万贯的战士,确切点说,还是个毛孩子,现在就离我们而去,大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

“走开!都走开!”小新兵大声吆喝着。

众人心里绷得紧紧的,不愿离去。

“干吗不走?我会排雷,我有护身符!”他微微一笑。

大家勉强离开后,他极力驱散自己那种恐惧的心里,弓起腰,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慢慢移到右脚上。突然一滚,地雷爆了,把他脚上的防刺鞋炸开—道口,鞋底上露出了钢板。腰上的水壶、饭包也被炸烂,而他连根毫毛都未伤着。

真神!全都傻楞着。

“我说过,有佛神保佑,阎王不收我,还让我回去享万元户的福。”他又微微一笑,看起来模样挺滑稽的。

大伙一句话也没有说,都同样微微一笑,笑容竟如此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压出来的。

他们又往前奔跑。张副营长也找不到了。周围弹坑累累,是牺牲了,还是跑错了方向?也许是我们弄错了。

但渡过多久,李永川和大家失散了。他已经明白:现在只有孤军作战。他沮丧地回头望望,哪里有自己人?

“往咱们自己人那里跑!”他给自己下命令,就像小时候玩“打仗”游戏那样。

他又跑起来,跳过弹坑和尸体,见高地上有草棚,旁边有条弯曲的小路,他想冲过去,忽见草棚里有些模模糊糊的脑袋来回晃动。是戴头盔,还是钢盔?雾腾腾的,看不清。他伸长脖子张望,然后,把枪举起,放下,又举起,又放下,如此来回数次。

他怕伤了自己人,摘下钢盔,用刺刀高高挑起,猛然大声叫喊:“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谁?”

人头突然定了格,窒息,死一般的窒息……

是敌人吗?怎么不开枪?是自己人吧?怎么不回话?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

突,突,突……几发子弹擦头而过,把他吓了一跳。“狗日的,是敌人!”他回敬了一梭子,然后把钢盔取下来,戴到一截矮树桩上,迅速迂回到左边草丛里。

也许敌人发现只有这个中国兵,有三个冲锋枪手冲出来,卧倒在地上。瞬间,子弹呼啸而来,钻进树桩,打得钢盔“乒乓”响。

瞄准,这个机灵鬼连续几个点射,撂倒了一个敌人。一得意,他跌进了旁边的一个深坑中。

剩下的两个敌人摸上来,他却在坑里抱扎着,完啦,刚才还挺得意呢,现在可全完啦,不当俘虏就得死,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李永川吸了口冷气,身子有些颤抖,但仍在往上挣。

坑口露出个脑袋,他来不及瞄准就胡乱地扣动板机。原来就朝上的枪口,正好对着那个脑袋,子弹从下巴直往脑门窜,敌人像死猪一样倒下了。

一高兴,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使他猛地爬出来。

剩下的这个越南兵距他约30米,胡子拉碴的,面色青黄,看上去不止30岁。他没戴帽子,制服敞开,露出毛耸耸的胸脯;那发怒的眼里像喷出了火,好像在说,你这个嘴上只有汗毛的娃,要了我们两条命,现在,我要你的命。

越南兵从毛耸耸的胸前举起冲锋枪,眨动了一下眼睛。李永川惊恐地意识到所面临的绝境。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也举起枪,同时瞄准,同时击发。好像哪本书上写的欧洲人的决斗。他觉得手一阵发麻,当的一声,也许子弹穿进胸膛了,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叫喊了一声。

他定定心,发现敌人倒下了,而那个罪恶的弹头嵌进胸前的一个弹夹里。真走运,又是佛神保护我这个万元户吧!

李永川怕敌人装死,又补了两枪,这才开始包扎伤口。越南兵在地上痉挛着,抽搐着。直到他躺在血迹斑斑的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李永川这才不慌不忙地停下来抽口烟。这家伙,还真能打!他佩服对手的本领。如果他们不发动侵略战争,也像我们一样搞建设,说不定他也是个万元户呢,真可惜……

这时,不远处响着激烈的枪声。这是张仁龙在指挥战士们猛冲猛打,快到一个高地时。他忽然发现了敌人的一挺重机枪伸出堑壕,枪口正对着他。张仁龙扣动板机,一梭子弹飞上敌阵,那家伙忽然扑倒。同时,他觉得脸颊一阵麻木,嘴张不开,鲜血如注地从下额涌出来。他顺势卧倒,用急救包绑扎被子弹打穿的伤口,然后,又跃起冲击。刚迈出几步,一声轰响,一块弹片打穿了钢盔,钻进头骨。他失去了平衡,栽倒了。战士们来救他,他指指山头,把人推开。

高地被拿下来了,这是老山前线比较早的捷报。是在一营遭受炮击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传来的捷报。

“请注意核实,你们打的高地对不对头?”向坤山抑制住内心的喜悦,用沾满泥土硝烟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珠。

不知什么时候,山下传来枪声,浓雾中几个影子正往上冲来。

三连方知打错了山头,连连叫苦,无不埋怨张副营长。

张仁龙给三连带来麻烦,给指挥员带来麻烦,可向坤山并不埋怨他。这鬼林子难摸,指北针用不上,炮火那么密集,能打下一个山头也不错,管它是哪个连队任务,大方向没有错。

他向三连呼喊:“你们派人把张副营长抬下去。赶陕收拢人员去攻打自己的高地,不要给三连抹黑!”

消息传到师指挥所,有的参谋也埋怨张仁龙,埋怨三连。可师长政委不这样看。打错了山头,故然不好,这会影响全局,他们冷静地面对敌我态势,与年那仗比,这里有特殊的地形和敌情。用孙子、刘伯承、巴顿等许多中外著名的军事家的话来说,要相信自己的士兵,他们是不会给自己上司的脸上抹黑的。

刘昌友对刘永新团长讲,不要过多地去责备下级,下边有问题,责任往往在上边。

张仁龙被抬下去了。三连的战士又向77号高地奔去……”

“顺风耳”之歌

郑周勤连长带着部分兵力向77号高地发起攻击。因为三连伤亡大,又打错了山头,现在兵力严重不足,加之士兵体力消耗大,每打下敌人一个火力点都很艰难。

此刻,15瓦电台在向营里报告着三连的战斗情况。杨如文好像忘记了身边的枪林弹雨,大口大口地吮吸着飘忽的冷雾,使几乎要冒烟的喉咙得以滋润,保证随时都能准确地上情下达,下情上报。

杨如文生就一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参军后在团业余宣传队,他唱歌迎得满堂喝彩,他耍魔术,使一个个观众瞪大了眼睛。这个四川巴中青年也许因为那里山水养人,长得眉清目秀、仪态洒脱,士兵们都叫他“文艺细胞”。战斗打响后,这个“文艺细胞”被留在团指挥所。

团指挥所虽然也在战场上,比起冲锋陷阵的士兵来,又算后方,自然也安全得多。杨如文要到第一线杀敌立功,要在炮火中锻炼自己。

“为啥不让我下连队!”他找个头高高、是篮球运动员料子的参谋长杨功力磨嘴皮。

“在哪里不是一样杀敌立功。”杨参谋长安慰他。

他又找团长刘永新。

“等有机会再说吧。”刘团长松了口。

上午9点,配给三连的电台被打烂,报务员受了伤。杨如文知道这个消息后,又一次找团首长请受任务,态度非常坚决。

他好不容易被批准,沿着三连穿插路线找到了郑连长。

“太好啦!上级真是关心咱连。”郑连长喜出望外,伸出粗糙的手,紧紧拉着杨如文不放。

“哦,小杨,赶快拟个文把三连的伤亡情况报给团里。”

“的嗒的,的嗒的……”杨如文戴上耳机,手握电键开始发报。

突然一声轰响,一发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他的两条腿被弹片打伤,鲜血从绑腿里浸出来。

“小杨,让我来为你包扎。”郑连长把他扶起。

“别管我,先发报。”杨如文又握起电键。

也许因为山高雾大,林密草深,电报发不出去。

杨如文不顾伤痛,一瘸一拐地爬上50米高的山坡。

清脆的电报传到团指挥所,熟悉部下手法的杨功力高兴地叫起来:“文艺细胞发报来了。关键时刻,咱们的士兵个个都是好样的。”他哪里知道杨如文已经负了伤。

杨如文跟在郑连长身后继续往高地推进。又有一批战士倒在敌人的炮火中。

“小杨,给上级发个报。”郑连长痛心地说。

杨如文蹲在地上拟电文,一发炮弹飞来,弹片穿进胸部,鲜血喷涌,形成开扩性气胸。

“呼噜,呼噜……”他吃力地喘息着,觉得古树丛林摇晃旋转起来,又好像飘浮在云里雾里,瞬间又从云雾里摔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完结了。我给亲人留下遗书了吗?他竭力思索着,啊,有的,那是3月3日在南温河写的。这信还在身上: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你们好!

此时此刻,自己有点心潮激荡之感。自己虽然活在人间到现在只有19岁,可说还是个“资历浅薄”的青年,但却有好多难忘的事情。我感到自愧的是自己长这么大,没有做什么有益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你们二位老人,却添了许多麻烦……我对不起你们。我曾记得小时候自己胆大,经常为我使你们气得心口发疼。想起这些,我心中惶惶不安,感到难受。

在我入伍即将离开家的晚上,爸爸妈妈对我临别嘱咐多么难忘啊!来到部队后,我自己也暗暗地下决心,要为自己争口气,一定要争口气!

我也深知父母的心情,那就是一定要把自己的儿女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每当我在工作中遇到阻力时,你们是那样耐心地写信教育我,引导我向正确的道路上迈进。这一切的一切,从那很平凡的点滴小事到终身大事,无不是考虑再三。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像入伍以来这样考虑,这些问题到现在我才真正体谅到做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起我以前,我总感到是那样不安。我总想,用什么来弥补过去呢?

第二次惩罚越南霸权主义即将开始,我要在这次战斗中,以实际行动来弥补过去。请父母放心,我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希望,一定要为祖国争光,为亲人和家乡人民争光……

假如我牺牲了,你们应该为我感到高兴自豪,因为我是为人民而死的。敬爱的爸爸妈妈,也许我尽说些让你们难过的话。不,我不是这样考虑的,我不是抱着牺牲的愿望来保卫边疆的。但是为了祖国的尊严,我不能不做好牺牲的准备。

敬请二位老人,接受您的儿子如文的良好祝愿:

祝您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您的儿子杨如文

这封较长的家信,可以说已经包括了我的思想、祝愿,对父母弟妹要说的话都说到了,只是这时,我多么想亲人,多么想活。我才19岁啊!可我不后悔,我死得光荣!

郑连长要为他包扎,他摇摇头,伤太重包扎也没有用。他掏出这封信,吃力地说:“拜托啦,请组织上把它交给我父母。”

杨如文痛苦地挪了挪身子,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他忍着巨大的伤痛,吃力地教郑连长使用电台。如何发报?如何使用明码?

又一发炮弹在他身旁爆炸,杨如文把电台抱在身边,一把按倒连长,扑在他身上。

弹片钻进了他的头部,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连长身上、电台上留下了鲜红的血迹。

郑周勤悲痛欲绝:小杨啊,你一心只想着战斗,想着别人,那弹片本该是属于我的,你代替了。你多么高尚,多么了不起。如果你不要求下来,如果你不保护我,也许……啊,哼哼…”一个指挥百十号人的硬汉子,竟然泪如雨下。

战后,团里为这“顺风耳”报请“战斗英雄”称号,上级批为一等功。

未完

★点击查阅★

收复老山主攻团一营老山作战纪实(续)

铭记历史,用光荣和壮烈,

写就国家故事、国家记忆!

注:本文节选至丁光洪著《英勇善战威震老山——40师老山作战纪实》,系年原昆明军区陆军第14军40师团(老山主攻团)一营收复老山作战纪实。

欢迎转载、发送给朋友、分享到朋友圈

》》》》》》》》》》》》》》》》》

丁光洪

赞赏

长按







































百癜风
北京最好白癜风治疗医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wannianqinga.com/jwssyg/26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