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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elBauza

/第61盏灯/

超能力临时工

打辩论

离宣传会开场还有十分钟，小弗还在紧张地帮他整领带。

“这次不要在红毯上吃三明治！也不要把领带耳环什么的摘下来丢出去！千万别在女影迷递过来的奇怪的东西上签字……还有！走红毯的时候不要带动物！”

“动物？”

“比如老鼠什么的，谁知道这次你又好哪口，如果明天的头条新闻又出了DB让一只老鼠站在头发里和他一起走到签名墙什么的——”

“老鼠？我从来没带过老鼠，听起来还不错，谢了，小弗。”

“DB！要是你敢——”

但是DB已经把紧张兮兮的年轻经纪人抛在身后，走出了建筑。

无数的镁光灯打在他脸上，这感觉他到现在都还不太适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DB露出一个在周围的人潮里掀起一片尖叫的微笑。其实那小子没必要那么担心的……他一边抓住护栏两旁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握着，一边顺着红毯延展的方向向前走去……这回我一定会老老实实的——

这里怎么也算我的主场呢，怎么能在父老乡亲面前丢人呢？

这里是皮卡迪利广场，黄昏。DB主演的新片宣传会伦敦场的现场。

至于DB，你已经看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为了不认错人，罗看了很多DB的资料，把八卦杂志上他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小黑板上，现在看起来却显得太多余了——只要听听周围那些妹子突然拔高的音幅，就知道哪个是他要找的人。

之前罗对DB的印象不太好，主要是总觉得有些不服。也难怪嘛，从八卦杂志里随手抽出一本（哪一本都行，上面肯定有他），罗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那家伙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他长得不够帅、身材也不够好，甚至那一头明亮的天生茶发如今也满大街都是。但今天，当罗被挤在一堆把胸衣像鲜花一样争先恐后向前抛去的妹子中间，从栏杆的缝隙里望着红毯尽头的DB越走越近的时候，连他也不得不承认DB看起来真的很不错。他穿着基本款的白衬衫银领带，眼睛像晴空下的绿柱石一样微微闪耀。他一直在微微笑，看起来又狡黠又绅士……人怎么可能狡黠的同时又绅士呢？但DB就是如此。即便是把手放在脖颈后望望天的望法，或是把脚伸到身体前磕磕鞋的磕法，也让他周围所有的男性女性相形见绌。

糟糕，快走过了呢……罗焦急地望向红毯里面，如果再不能挤到前面去的话——

“DB！”罗只好大吼一声。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

“嗯？”有人说。罗被推了一下，几乎双膝跪地。等他揉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刚才说话的人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事？”

罗抬起头来，那双金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眼睛。

“注意形象啊宝贝儿。”DB第四十二次翻手拒绝女影迷递过来的内衣，假装揉鼻子挡住嘴打了个打哈欠。

今天的宣传会还真是无聊呢，果然不搞出点什么就不痛快。他微叹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结束这件事。

因此突然有人在人群里大吼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惊喜呢。

“DB！”那个人大叫道，听起来像个男孩子。

“嗯？”DB说。他抬起眼，完全看不到叫他的对象：“你叫我什么事？”

人群一片哄笑，终于七手八脚把叫他的人推到前边来。对方穿着帽衫工装裤，完全是个中学生；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兜帽都遮住了眼睛。

“我能——”

“什么？”DB催促道。

“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

噗。DB心里笑了。

“这样吧，”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让我握你的，我就让你握我的。”

男孩似乎还犹豫了一下，才把汗涔涔的手伸过来。DB微笑着伸出手去，在那一瞬间里男孩的兜帽被带起了一点，DB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那里面完全没有他事先设想的腼腆，甚至没有一点笑意。黑色而平静的眼睛冰冷地望着他，像是最深的噩梦里的潭水。但是来不及了，DB已经握住了男孩的手。

一瞬间，只不过呼吸长的一秒间，身旁的一切都从DB眼前消失了。

DB眨了眨眼睛。

他面前是一面蓝灰色的墙、一张被子层层堆起看起来像面包一样的贴地大床、一块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他的照片的家用小黑板……以及那个男孩。

“怎么回事？”DB说，他的手还在男孩的手里。

男孩不予回答，抽回自己的手，取下了兜帽。他看起来比他身材显示得大一些，留着略显乖巧的服帖黑发，刘海有点长，但还没到让人讨厌的地步。

“这是什么真人秀吗？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DB不由自主走向屋里唯一的一扇门抓住门把手用力拽……门是锁上的。

“麻烦你把身上那身显眼的衣服换下来吧，穿上这身。”男孩说。

“快点。”见DB无动于衷，他的表情更阴沉了一点。

DB顺着男孩的目光望去，那里摆着一件米白色的优衣库袖衫和一条普通的牛仔裤。

“等等，”他用被逗乐了一般的腔调说，“这是什么？赞助商？小弗那小子真是开始开窍了啊，提醒我这个月给他加薪水——”

但男孩摇摇头：“快点换衣服。”

“喂。”你还真想让我换啊。

“你换不换？”男孩双手插兜，一屁股坐在了大床上。

“好吧，摄像机可以出来了，好吗？告诉师傅我不玩了，咱能回到广场上把红毯走完吗？还是我现在根本就还在广场上，这些都是布景墙——？”DB说着用手去推。

男孩好像叹了一口气：

“换不换？”

“你脑子挂了吗？”

“……”

“脑子挂了，”DB以为他不懂比喻，“就是脑子被驴踢了的意思。”

但是男孩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DB眨了眨眼，差点没一口把心脏从肚子里吐出来。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

要不是此时身边一个明显扯着嗓子的声音响起来，DB真的要晕过去了。他偏过头，看到男孩在他身边，他把手放在嘴边，好像在朝DB喊着什么，风把他的嘴扯成各种形状，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男孩朝他喊的话是：“换——不——换——”

“换——不——换——”男孩一遍一遍地喊着，“你——到——底——换——不——换——”

“换换换，我换，我换。”DB最后带着哭的腔调回答，但他怀疑男孩到底能不能听见——

因为他们现在正在一万米的高空，不带任何防护措施地向下坠落。

DB回到了之前那个房间。

事实上，男孩在空中抓住了他的肩膀，然后下一秒他就趴在房间暖色的橡木地板上了。

DB吐了，差点没把肠子都吐出来。在每次呕吐与缓一缓他直起腰来的间歇，他看到男孩一直默默站在离他有点远呕吐物绝对飞不到的地方，插着兜看着他吐。

“你刚才那是不是——？”

“没错，超能力。”

此时DB穿着优衣库牛仔裤，正在清理他刚才吐在地板上的东西。男孩还是坐在一边看热闹，只是在刚才DB终于停下吐扶着膝盖大喘气的时候从旁边递给他一把拖把，让人感觉十分火大。

“是那种——瞬间转移的能力？你能移动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能移动到我去过的或者我见过的任何地方。”男孩头也不抬地纠正道，他正在打new3DS，那是任天堂新出的一种双屏游戏机。

“……”

“我说——”DB一边扎紧环保垃圾袋的袋口一边抬起头，“你也太淡定点了吧？”那可是超能力啊。

“你会因为有人伸懒腰和打哈欠而不淡定吗？”

“啊？”

“不会吧？那不就完了。”男孩在十字键上灵巧地移动拇指，好像很不耐烦，“我可是从一生下来就有超能力的，对我来说就像是伸懒腰打哈欠一类的东西。”说着他真的打了个哈欠。

DB像听懂一般默默点头。

真是了不得啊。他低头深思。我也忒厉害了一点了吧——

没想到我的粉丝里还有超能力者啊。

他又一次由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男孩：比想象的还要瘦弱，两根轮廓精致又清晰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脸色白得像几个月没晒过太阳。他穿着巨大的黑色帽衫，背后印着金色的禁烟符号。

真是中二啊，DB暗想，现在的青春期可真不好对付。

“好了，”他小心翼翼地说，“话也听你的了，衣服我也换了，现在呢？”

“嗯？”男孩打着游戏，好像无暇顾及DB的问题。

“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总是有点原因的吧。”

“啊，对了！”男孩打了个响指，好像刚想起来这个茬似的，“差点忘了跟你说了！”

什么？

但是电话突然响了,男孩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把游戏机往地板上一丢，同刚才和DB对话时动都懒得动一下的表现判若两人。他要么就是很迫切想接这个电话，要么就是很怕打电话过来的人，DB想——事实证明是两者皆有。

“啊对对，他现在在我这边，我的意思是我把他弄过来了——”电话那边的人好像大吼起来，男孩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开始拼命地道起歉来。DB好奇地盯着他。“对不起对不起老板！现在没法把他带到您那儿去的原因是——是，我知道什么都是借口，但是我——”，突然之间，DB皱起眉头：男孩的语气好像奇怪地坚决起来——

“我果然不能把他立刻送到您那儿去，对不起！”

DB和电话对面都愣了一秒钟。

“你说什么？”这一次DB清楚地听到对面的人大喊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不打算把贵公子送回去了，”男孩站了起来，之前两只手抱着电话的姿势也变成了倔强的单手插兜，“除非，你给我涨工资！

“哈！”DB大吼一声，真的笑出了声，“你是说我老爹像压榨一个临时工一样压榨你吗？”他轻轻地“啧”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你不是——超能力者吗？”

男孩依然坐在床上，垂着头，看起来比刚刚缩小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锐气。“身为超能力者还被资本家压榨，真是对不起啊。”他喃喃地说，这副样子让DB完全无法把他和刚才抱着电话浑身颤抖地大喊“除非你给我的年薪能让我给爸爸买得起一块万国表给妈妈买得起一辆雷克萨斯不然你就永远也别想见到贵公子啦”的黑发男孩联系到一起——噗，那个，DB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事情就是如此。虽然不好意思透露是哪一位——DB的爸爸的确是国内一等一的大资本家，他家同时在北美控制着地产、物流、医药三大命门产业，无论你是吃饭、睡觉、交通出行，就算仅仅在街上呼出一口气，也是要给DB家交钱的……但用DB的话来说，这些他都不太清楚。对经营和生意完全不感兴趣，DB十七岁就背起行囊跑去好莱坞吃便当打地铺，在跑了十多年龙套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DB一举成名……之后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嘛，总之我老爹发现我居然真的成名以后吓慌了，怕别人发现那个‘知名企业家’的儿子居然是个不务正业四处乱搞的垃圾——在他眼里演员就是这种人，我都和他说过多少次了，我只卖艺不卖身——”看到男孩的目光，他咧嘴一笑，“好吧也没多少次，我基本上没怎么见过他了，除了他雇来要把我找回家的侦探、警察、功夫高手、还有……”DB把头歪过一点，微笑着找平男孩的视线。

还有超能力者。

“我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DB打了个响指，“小鬼？”

“罗。”

“啊？”

“我不叫小鬼，罗，我的名字叫罗。”

“好吧，”DB险些笑出来，但还是假装郑重其事，“罗，我来给你出个好主意吧。我真不敢相信你到现在都没想到——去抢银行怎么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DB看到男孩的目光，连忙摆手，“背着双肩背包瞬移到金库里装满钞票再瞬移出来，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

“一点也不容易！”罗说。

他并不能移动钞票那种东西……事实上，钞票、金条、珠宝——只要是无机物他就没办法移动，他能移动的就只有——“人、动物、细菌——总之是活着的东西，我就只能移动这些。这世界上我唯一能移动的无机物就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但是有的时候——虽然概率很低——有的时候我连衣服也会移丢。我毕业考试的时候就是，”男孩低下头，“我迟到了，本来想瞬移到考场里面，结果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坐在座位上，面前的监考老师低头盯着我的……”他没有说完。

“……真逊啊，伙计。”沉默了好一会，DB才说。

“是啊，”罗说，“伙计。”

“反正都是给别人当临时工，”DB最后说，“虽然什么用也没有，不过你还是很酷的。这样吧，我私人助理的位置还空着，”他抬腕看看表，“你在明天电影首映礼前——也就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把我送回去，我就付你这个数当预付工资——”DB竖起手指，“怎么样？”

“嗯……”罗说。

“我想到一些好事情，绝对会充分利用你的能力的，”DB继续循循善诱，歪过头逼近罗黑色的眼睛，他求人的时候一向会这么做，“——怎么样？”

罗站起身，没说话。他磕磕鞋跟，DB注意到他两只脚上鞋子的颜色不一样。

“不行。”

罗干脆地说，当着DB的面拉上兜帽把他的目光阻隔在外：“你要跟我一起躲起来，直到你老爹给我涨工资。”说完闪电般伸出手，DB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了手腕，“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就再带你去玩那个。”

“哪个？”

男孩面无表情地朝天空指了指：“‘跳伞’。”

“这是什么地方？”DB嘴里问着，身体已经站了起来，四处翻着看着。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被“瞬间转移”时的感觉——准确地说，那根本就没没什么感觉：闭眼、睁眼，然后你就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了。

“喂！”罗跟在后边想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DB已经拉开了冰箱——那里面照射出来的光芒差点没把他的眼晃瞎：营多咖喱炒面特别装、日清芥末蛋黄酱炒面、评判屋中华拉面盐味、KOKA可口非油炸炒面黑椒味……

除了种类繁多、口味各异的各国名泡面，DB还发现这个房间有一点眼熟：也不太大，也是浅颜色、材质优良的木地板、一面漆成柔软冷色的墙、一张好像铺了十人份被子的贴地床……只不过这次墙上挂的不是贴着DB照片的黑板，而是一块尺幅很小的油画，画上是缓缓入站的两辆蒸汽火车，温暖的蒸汽融化在站台冰冷的玻璃顶棚上，看起来十分梦幻。

“这是什么地方？”DB又问了一遍，心中却有已经有了答案。他拾起脚下踢到的第一张游戏光碟，封面上梳着双马尾手里却拿着功夫杖当武器的动漫女孩朝他耀眼地笑着。

“我的据点之一。”果不其然，男孩这么回答道，狠狠把光盘从DB手里夺过来，横插到挤满了各式游戏盘轻小说已经容不下任何光碟的书架顶层，“因为无论瞬移到哪里都没法带行李，只好在世界各地制造自己的据点……总之，”男孩拍拍手，“我们暂时就在这里躲着。”

“躲多久？”

“躲到你老爹给我加薪为止。”罗说，恶狠狠瞪了DB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DB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么说，”他说，“你是打定主意不做我的私人助理了？”

“对。”罗点点头。

“那这样吧，”DB伸了个懒腰，躺倒在床上，“反正都要被你挟持一段时间没法工作对吧？带我去旅游吧。”

“什么？”

“旅游啊。你不是会超能力吗？”然而罗还是歪着头，好像没听懂DB的话。“拜托，夏威夷北海道马尔代夫？你不会宅到没听说过‘旅游’吧？”

“我当然听说过！”罗急忙说，他的脸红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旅游过。我惊讶的是你的态度——”

“啊？”DB朝他扬起眉，金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罗皱起眉，闭上了嘴。这个家伙，好像还不太明白目前的状况。怎么也是人质一样的处境吧，居然提出带他去旅游？真是太悠闲了。

“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倒没有……”罗决定闭口不提他那种反常的悠闲，“但是我不会带你去旅游的。我不旅游。”

“那是什么意思？人都要旅游的。”DB没被罗的瞪视吓退，成功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仔细一想，你这种能力就是为旅游而生的啊！我一直想去埃及看金字塔，你等等——”罗眼见着明明已经成人了的DB像个学龄前儿童一样从床上蹦下来拉开了自己的衣柜——“听说沙漠里阳光很厉害，你有没有纱巾一类的东西啊——”

“喂，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喂喂喂！那个不是那么用的啊！”罗把一件用途不明的东西从DB手里抢过来——“金字塔就金字塔！”

“你不是想要旅游吗？我来做你的导游吧！”他与露出胜利神态直比V字手势的DB四目相对，心想，之后你还能露出这种表情，算我失算。

热沙扬到DB的脸上，DB眯起眼睛，他现在在——天啊，他现在不可能在——

他低下头，狮身人面像那变了形的鼻子在他脚底，他们现在在胡夫金字塔塔顶，尼罗河和银河则在他眼前以地平面为分界线对称展开。“我了个——”他说，没能等到他说完，罗就把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一阵旋风裹挟着冰粒迎面扑来，差点把DB掀倒。“什——？”DB说，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一阵麻痹，但紧接着他才意识到那是无以用语言类比的严寒。“看那儿。”罗说，DB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来，冰激凌一样五颜六色的光在头顶逶迤流动，那么近，好像一张嘴就可以吸进喉咙。

“啊，不好。”DB隐约听到罗说。

“啊？”

“好像有点没选对地方呢。”

“有点？”

还没等得及他问出来，脚下的薄冰就发出咔嚓一声，DB只伸出手在空中摆动了一下，脚下就一空，冰冷的北冰洋水瞬间灌进了他嘴里……

罗抓住了他的手。

DB打了个哆嗦，他还没缓过劲来，好在这次这个地方很温暖。温暖的日光灯在头顶照耀着，面前是只圆形的舷窗，远处像是夜晚大海海面的地方漂浮着灯火样的风景。DB舒了口气。“你太过分了吧！”他埋怨道，他把浸透的袖衫从头顶掫下来，用力拧着，“我湿透了，而且冻死了！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从纯粹棉质的汗衫里析出来的水挥洒到他四周的空间里，好像漂浮在空中。

等等——

它们真的漂浮在空中。

DB睁大了眼睛。

他一把挥开像时空凝固了一样漂浮在他四周的小水珠，猛地抓住了刚才看起来能看到很宁静的夜景的那扇舷窗：

大洋洲形状的灯火闪耀着，在悉尼的附近分外明亮。一颗低轨道人造卫星从他眼前穿过。

……

“我们去下一个景点吧？”罗说着抓住了他的手。

DB吐了。罗站得远远地看着他，慢慢朝天空踢着自己的脚。说实在的，这次他们没有去任何惊险的地方，他自己最喜欢的从高处坠落什么的更是沾也没有沾。但这个家伙——他踢踢抱着马桶吐得直不起来腰的人的脚——还是变成这个熊样子了。

“怎么样？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旅游了吧？”

对。自己不旅游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旅游没什么好玩的。从刚才DB提出要旅游到现在不过十分钟而已，罗已经带他把世人为之惊艳、为之尖叫的那些“景点”全跑过一遍了，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说白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没见过的风景。”罗说。

“要是你还想玩点好玩的的话，下次我还是带你去‘跳伞’吧。啊——？什么？不要吗？”他不解地皱起眉头，“那个只要慢慢地、多做过几次，总会习惯的啦……”

“很好玩的。”他又补上一句，终于走过来象征性地拍拍DB的后背。

“你——”DB只来得及说，就抱着马桶继续呜哇哇地吐起来。这个小家伙——他从马桶的边沿摇摇晃晃地直起腰来——需要好好调教调教呢。“看来如果不让大人教教你什么是世界，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呢。”

“哼？”罗腿一松往床上一坐，“你在说我吗？”

“没错，”DB接过罗随手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我说，我们打个赌吧。”

“不要。”

喂！这种时候你给我像个正常的男孩子一样激动地说“好啊”啊！“……别这么冷淡嘛，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是用‘瞬移能力’绝对无法到达的。”

“大叔你是不是脑子挂啦，那种地方是绝不存在的。”罗自信地说。

“是吗？”DB微微一笑，像他一向擅长的那样，“如果存在呢？”

令DB惊讶的是，罗毫不犹豫就钻进了他下的套：“那你就带我去吧。”

“但是！”罗沉下脸，“如果我看到的是我见过的风景，如果你让我见到的风景让我觉得没劲，或者——如果那个风景我用瞬移能力也能随随便便找到的话，”罗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在他说接下来一句话的时候，DB分明感到室内的温度实实在在地降低了：

“——你就给我玩‘跳伞’玩上一千次吧。”

就这样开始的、两人的旅程——

等待在主人公面前的，将是他从没见过的美丽风景——

“真无聊。”罗闷哼一声，把刚刚DB给他掏钱买的轻小说丢到前座后面的呕吐袋里。“从没见过的美丽风景”，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这个作家也江郎才尽了吗。”他闷闷不乐地想。

“怎么了？晕机吗？”坐在旁边的DB探过头来问。

“没有。”罗说。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不过他没和DB说。这很正常，他默默安慰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必要坐飞机嘛。

“我让你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DB问。

“哦——嗯嗯。”罗含含糊糊地回答。之前DB交给他一张亲手写的购物单，并嘱咐他一定按照单子上的细节切实落实每样东西，这对他们的旅程“很重要”；但等罗来到超市门口，却碰上了他之前没有预想到的世纪大难题——他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门了。

比肩接踵的人群、从每个人腋下冒出的汗味、交谈、微笑……所有所有的这些，想想就让罗冷汗直冒。

“那个——不好意思……”他最后才勉强用身体拦住一个路人，手插在兜里，用脚尖磨蹭着地面说，“……能把你买的东西卖给我吗？”

实际上，罗的生活轨迹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更接近正常人。他有位深明大义的母亲，深知如果孩子的超能力暴露必将一辈子失去享受凡人乐趣的机会，所以在上大学前罗都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但在大学毕业之前，一件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彻底改变了罗的生活。

罗的母亲得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她是那种风风火火又神经大条的人，既爱打扮又舍不得花钱——即使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也是一样，她乐观的态度不知不觉地感染了身边所有的人。“要赶紧赚钱了呢，不然妈妈也许就花不上了。”抱有这种态度的罗第一次下定决心，在一次闭门面试上展露了他的超能力。

这次面试的主办方就是DB父亲的公司。

结果罗的妈妈还是没能赶得及花上罗挣来的钱。罗一个月挣上一万元左右，这点钱对于一个中流大学肄业的本科生来说已经很多，但对于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来说还是太少太少，在罗才攒到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白色雷克萨斯轿车一个车轱辘左右的钱的时候，他的妈妈去世了。从那以后，罗就开始变得……怎么说呢，有点放纵。他不喜欢做饭就吃泡面、不喜欢运动就赖床，他想要睡觉、煮面，只工作上很短的时间就足以支付电费网费和天然气——这一点只要留在DB父亲的公司就能做到。因此，尽管DB的父亲安排给他的脏活累活越来越多（全是只有他能做到的工作），工资越来越少，他却很难离开这个岗位。虽然不想这么承认，不过他除了超能力以外一无所能。罗发现自己越来越追求一种生活——那就是呆在家里，一个人——仅仅这样就能让他感到欣慰，仅仅这样就能让他感到无忧无虑。但现在，这两个前提中没有一个得到实现。

由于某些原因，罗现在背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登山包，和一个神经兮兮的疯子并肩在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去。从刚刚离开机场后DB就头也不回地带他走上了一条鸟不拉屎的小路，并坚持让他一个人背着所有的东西，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效果”。

罗看看自己白色的翻盖手机，蓝色的荧光屏上显示着00:00，他又饿又累，巨大的登山包不断下坠着压迫着他的肩膀，他忍不住抬头越过DB的肩膀看看他，DB也刚好低头看他。

“我帮你拿吧？”虽然额角也闪烁着细小汗滴的光芒，DB却若无其事地说，仿佛要在一瞬间摧毁罗坚持了三个小时所做的所有努力。

“不用了。”罗回答，紧接着又无比后悔。

头发贴在脑门上、浑身上下都是黏糊糊的臭汗、鞋底还沾满了泥巴……上一次走这么多的路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黑色的泥路曲曲弯弯终于消失，最终只变成了两人一前一后在齐腰的草丛中探路的状况……他们明显已经处于大山深处。一只夜鸟猛地从脚下冲出来，罗把所有毅力都用在坚持走路上，几乎忘却了害怕。

“手电筒。”DB对他说，低下头伸出手。

手电筒。这是DB单子上的第一件物品。

他用柱状的白色强光扫视着草莽，不时扒开草的缝隙，蹲下身体仔细看一阵又发出“啧啧”的不满意的声响。

“你在找什么？”罗忍不住问。

“我在找……”DB微微一笑，“……雨。”那笑容让罗觉得困惑，好像自身就能够发光似的，显得轻松又自在。

“雨？”虽然在这样的山区会突然下起雨来也不奇怪，但雨是可以靠“找”找到的吗？

“我们往更深一点的地方过去吧，好不好？”

罗把困惑吞回肚子里，不快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开始感觉自己无法拒绝了。

他们又走了十五分钟，罗觉得自己到极限了。

“DB，你到底在找什——”

但是DB突然蹲下身体，“嘘……”他说。

“嘘嘘。一会儿听我的，”他悄声说，“我一下口令，你就开始跑。”

“什——？”

“跑！”

罗没有来得及抱怨，因为DB已经在他身前猛地跳起身子，跑了起来。

“喂——你在搞什么——”他终于喊了出来，却也不由自主跟上前面人的脚步。风穿过罗的发丛，把他的汗液挥洒在清冷的夜风中，冷不丁脚下出现一块松动的山岩，罗绊了一下，摔倒了。

紧接着他看到了——

在他的头顶、身旁，泥泞中、草缝里、在被奔跑的两人掀动起小小波澜的所有地方，甚至在罗的手指尖上，出现了千千万万DB之前在找的东西。罗翻了个身，把书包丢到一边大口喘着气。他听到DB跳起和欢呼的声音。漫天的萤火虫飞起来，在夜空中回旋，形成金绿色的漩涡，因为个体的生理闪烁，在两人周围织起了微微摇动的帷幕。DB轻轻掸动上衣，带着荧光的光点就像金色的水珠一样扑簌簌地四散飞落。他弯着膝盖，俯下身来看着仰躺的罗。

他的浑身仿佛都散发着金绿色的微光。

“怎么样，很像下雨吧？”

他的笑容天然又愉快，让罗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来，”他继续笑着，朝罗伸出手，“这还没完的，我还有想让你看的东西。”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东西？”

“对。怎么了？”

“唔……”罗微微撅起上唇。

“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没错。我就是觉得有点——你干什么？”罗往后退了一步，显然受到了惊吓。

但DB已经把上衣掫到头顶了。脱完了上衣他又脱了裤子。

“这东西的神奇不在它看起来的样子上。”DB说完就扎进了水里，“来吧！”他回头招呼道，一面把头发捋湿，“感觉好极了！”

罗吞了口口水。用小指肚轻轻刮了一点水——

“你在干什么呀。”DB说，圈住罗的脖颈一把把他拉下了水。

根据DB的说法，这附近的地底似乎埋有火山脉，因此才形成了萤火虫世代繁衍的特殊地质现象，半山腰的温泉也是如此。“事实上，不只是温泉呢……”DB用拇指指指他们所泡的池子旁边一个毗邻的小潭，罗打算在跑过去泡它之前先用指尖试试水——幸好他先那么做了。旁边的是一个冰泉。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地质奇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

“我怎么知道，”DB耸耸肩，“火山那个都是我编的。这口冰泉可不是只是好玩而已，它可是别有一番妙用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双臂一撑轻松地跃出了温泉。罗慌张地望着他。他不愿意跟在他后面出水——原因是DB看起来强壮又健康。他并非很瘦，腹肌的轮廓却也小有模样；小麦色的肌肤完全不像是健身房里的产物，罗的这种感觉大概是源于他刚刚亲眼所见的DB的奔跑跳跃——看起来和苍白细弱的自己如此不同。

“喂！”DB突然回过头来，“你在干什么啊！”他看起来很生气。

“我才没看你呢！”罗连忙说，“就算看了也不觉得你身材好！这种事我才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DB说。不禁笑了起来。无论罗在旁边怎么喊喂你笑什么喂有什么好笑的，DB的嘴只是越咧越大。他根本没想问罗为什么偷看他，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注意到罗在看他——他原来是想问罗为什么买的东西和自己单子上写的不一样。DB盯着被自己笑毛了情不自禁往水里缩去的罗，舔了舔犬牙。这小子，他想，很有前途嘛。

啤酒和柚子汁。DB的单子上本来是这么写的，后面还加了括号，标注着啤酒请买多特蒙德麦清啤谢谢。

但DB却只在罗的登山包里发现了健力士黑啤。正好一打，不多不少。“啤酒我还是喜欢清爽的，这种的劲太大了，何况你还是未成年人……”

“怎么办呢……”他挠了挠头，表情严肃地说：“我是有原则的，绝对不鼓励未成年人喝酒。”

十分钟后。

“再干一瓶！”

DB用玻璃瓶口猛地撞向男孩的瓶边，淡黄色的啤酒花纷纷扬扬地洒了出来。他的舌头已经开始有些打结了，贵橄榄一般的眼珠里也带出微醺的颜色。罗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刚才是谁说出了不鼓励未成年人喝酒那种话的啊。他把摇摇晃晃的DB推开，也仰头喝了一口黑啤。

哈——罗呼出了一口舒畅的空气。

啤酒连瓶带芯已经被冰得透心凉——这就是DB所说的冰泉的妙用了。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一口冰凉的啤酒下肚，总觉得毛孔一瞬间都打开了，那种独特的滋味仿佛浸入了骨髓。罗背靠着池子边仰望着夜空。萤火虫雨已经基本上下尽，只剩下几颗掉队的小水滴在空与草的边界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不时落下，又飞起……我也醉了吗？罗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时候如果再有——

“喂——”身旁的男人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他，罗偏过头，看到DB伸手递过来一盒东西。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这是——？

那是“日清芥末蛋黄酱炒面”。罗想起来了，DB的购物单子上后面一条这样写着：

挑两种你最喜欢的泡面带上。

他犹豫了一下，从盒盖上拆下塑料小叉挑起一小搓面。

“怎么样？”DB追问道。

这个面的味道——罗捂着嘴，好像感到非常震惊。他瞥了一眼DB，对方好像很得意。一定是这个家伙搞的鬼。对，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谜团，一定是他用什么方法改变了面的性质……平日里明明已经尝过千百次了的泡面今天吃起来却感觉——罗说不说上来——感觉非似乎常明朗，就好像DB的明朗也掺杂到了面的味道里似的。

DB微笑着看着男孩大口吸溜着成卷的面条，简直要把脸埋进泡面碗里，自己也放松了力气，轻轻吹了吹泡面汤上像蘑菇一样一团一团冒出来的热气。

“我没骗你吧？”夜已经很深了，DB和罗并肩靠在温泉柔软而温暖的池壁上说。他的颊侧还带着微醺的红色。

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觉得DB带他看到的的确是他之前从没看过的、今后用瞬移能力也绝绝对对不可能看到的风景。他没有回答，像是陷入了沉思。DB也没有再问，只是望着夜空轻轻地笑着：自己的脚亲自走过的风景，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了……这其实是无比浅显的道理，但这个超能力小鬼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明白吧。

“DB，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到你老爹那儿呢？”看似陷入沉思的罗突然问，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吐出问题，“虽然我也觉得你很有才华，但当明星这种事不是很肤浅吗？”

DB愣了一下，然后才默默吐出一口气。

“你有时候真是让我惊讶。”他说。

“什么啊？”

那些都是大人的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不要担心了——这种话果然说不出口来。“怎么办，我只是答应带你去看你没见过的风景，”DB没辙地看着罗，“这种事不在我承诺的范围内。况且……这附近也没有足够照明的东西。”

“照明的话这里有！”罗敏感地察觉到马上有什么要比萤火虫雨和冰火孪生泉水还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了，他猛地蹿出水面，从登山包里一下倒出十几支手电来。

“你——”DB说不出话来。

包里有这么多手电的原因是罗在超市门口问一个大叔可不可以买他买的东西的时候，大叔回答“除非你把我这里的东西都买下，按我说的价格”，那足足一打的黑啤也差不多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这原因罗没和DB说，因此DB也就直到今天还认为，是冥冥中注定他要把他最后的秘密披露给这个有些中二的少年。

“好吧。”他仿佛做出很大的努力才下定了决心，“先拿一些防水用的保鲜膜吧。你带了吧？”

他们用保鲜膜把手电一一包裹起来，然后重新放回书包里。罗不明白DB要做什么，有些屏息静气。他把装满防水手电的书包背在肩上，跟在DB身后游过供给温泉水源的另一片更大的水域。这里的水更清并且更加平静，可能因为火山矿富含硫磺的原因，绿植很少，刚刚在温泉里煲得微微发烫的皮肤泡在这水里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舒服。罗在水源入口处看到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立牌，他指给DB看，两人一起盯着石牌。

造路需要，XX公司填充。后面是一个日期。

XX公司就是DB爸爸的、罗现在为之工作的公司。

“我都快忘了这玩意了。”DB平静地说，耸了耸肩。他的表情认真又决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来吧”，他朝罗招招手，把做过防水处理的手电取出来，一一点亮然后指挥罗一只一只投掷到水下……他是相隔一定的距离、按照一定的位置布置的，因此罗已经明白DB是有什么水下的东西想要引导给他看。

但是能是什么呢？在这荒山野岭的、深深地填满了水的沟壑底部？DB把一支手电递给罗。深吸了一口气，罗点了点头，然后一头钻进了水里。

水里的可视范围出乎寻常的微妙。LED手电的白色光源穿透力强大，但光随着漩涡里的微细颗粒不断旋转，一切仍然迷离而梦幻。

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看见了，因为池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池底的地形也不那么凹凸，似乎这片池塘是出于人为而不是大自然的手笔。他盯着池底凝固不动，心里怦怦跳——此时所见的景象没法用言语形容，只能说是一个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见到的奇异风景。

大概在水下二十米左右，不深不浅，但也显得触不可及。在十几支手电筒光源的交相掩映的中，一个村落的形状初初显露出来。

“我的家。”DB之后说。

“哎？怎么可能，你不是美国人吗？”

“我出生在英国，你的那位老板，那位前所未有的大富翁——最初也出生在英国。事实上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直到那位老板断定美国人的钱比英国人的好赚。”

DB长大的村庄看起来依然遍布生气。村口耸立着木牌，牌面长满了水草；院子里陈旧的木马随着微小的水流轻轻摇动，圆形卵石堆砌的烟囱似乎还能冒出烟来。DB甚至辨认出街道拐角地方的一家小酒店，店门微微打开，似乎今天也将在黄昏将至时开门迎客。酒店锯齿状碎裂的玻璃上方漂浮着鲜艳的玻璃纸，青铜的门框上悬挂着木质招牌，罗甚至能听清它在水中吱扭晃动的声音……但上面的字迹已经无从辨认。

“那家酒店叫什么？”

“我猜你应该能猜到吧。”

“嗯——”罗看着DB金绿色的眼睛，“——萤火虫？萤火虫雨？”

DB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松口笑了。

“没那么文的，开那家酒店的人可是个疯子啊。爆裂萤火虫。”他一本正经地说。

“……骗人！”罗咧嘴。这也算一个名字吗？

“没有，就叫‘爆裂萤火虫’。那儿有全世界最棒的多特蒙德清啤，而且大概是——”DB朝罗挤挤眼睛，“全世界唯一一个老板卖你酒时不会问你年龄的地方。”

“我记得那儿有一个木头做的舞台，每天放学以后我就跟三个和我一样的小傻瓜跑到那儿扮演各种漫画里的人物，蝙蝠侠大战超人大战蜘蛛侠大战星爵……”，DB微微“啧”了一声，冲着天空吐了一口气，“然后人们欢呼、人们尖叫、人们把啤酒沫泼到台上来。”

“我们从还是流着鼻涕的混小子一直演到初中毕业，说好了将来都要当演员。”

“不是吧？”罗说。

“怎么了？”

罗摇摇头。“怎么了”？DB现在就和漫威签了十几部片约，演的就是漫画里一个超级英雄的形象。“你不会真的演了你小时候梦想着演的那个角色吧？”罗感觉这个问题已经到了喉咙口……但他最终还是没问。有的事情，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为好。

另一方面，在罗在黑暗中沉默的时候，DB也在黑暗中盯着罗。他盯着他，感到似乎有一块石头滑进了胃里。我为什么会当演员吗？他回想起那架颤颤巍巍的木头舞台、舞台上方金光四射的迪斯科舞球……然而他知道不管他怎么描述，罗也不可能明白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被无数只手举过头顶的……以及那聚光灯骤然熄灭，欢呼声在黑暗中瞬间腾起的感动。

“直到我老爹有一天心血来潮想把物流生意做回自己的家乡，就在山上俢了一些路以便把二级城市都连接起来。然后他们的狗屁工程师上山看了看，说水源堵塞了最经济的路线，然后——砰。”DB咧嘴笑笑模拟炸药的响声，他侧过眼来看罗，仿佛对自己所说的内容不在意到无以复加。罗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水流改道了、河水填满了山谷，村里所有的人都拿着一笔钱迁离了家乡。

“天啊，我甚至都不记得我还记得这种事。”DB微微一笑，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罗知道他的思绪已经在远方。

“你的小伙伴们呢？”礼貌地等DB从沉默中缓过劲来，罗问。

“啊？”DB说，他并非没听清罗的问题，只是觉得好笑。现在再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死了吗？”

“什么？噢不，孩子，你看漫画看多了，没有没有。”但在他看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比死还恐怖。

DB的小伙伴们都离开了家乡，变成了普通的上班族，有两位还是精英。其中一个人每次和DB通电话都哈哈大笑着说他小时候在爆裂萤火虫玩得是多么开心他们那时是多么天真，仿佛在谈论一件儿戏——另一个人却对爆裂萤火虫闭口不谈，只要提起就大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恐怕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感觉了吧。”DB淡淡地说，把手指攥紧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好像在感受那初时的心跳。罗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强烈到他不得不拼命抑止才没有付诸实践——明明既不能完全理解DB的感受，也不能完全认同DB的说法，他却突然也想伸出手去，和DB一起感受他那时的心跳。

DB突然感到手背一股温热。他抬起头，有些惊讶。那股温热可能已经持续了一会儿了，但他才刚刚感觉到。

原来是罗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DB问。

“你……不想进爆裂萤火虫看看吗？”

DB愣了一下，怎么可能不想啊！“那可是水下二十米啊，我怎么——喂，”他突然明白了罗的意思，“你你你，”DB激动得结巴起来，“你不是认真的吧？”他看着罗的黑色眼睛。不行，那像疲倦一样微微阖起的眼睛还是平静得像噩梦里的潭水，看不出一点激情。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罗耸了耸肩：“手电这里还有一个。”

罗猛地从宾馆床上坐了起来，他揉揉头，终于明白何为“宿醉”。昨天的后来或者说今天的凌晨两人把剩下的啤酒一瓶瓶都吹了进去，罗数着，DB大概吐了六次，他自己是DB双倍的次数。

后来，因为罗没按DB单子上写的弄到睡袋，他为了补偿，就紧急把两人瞬移到了一家宾馆的大厅里，罗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DB哆哆嗦嗦地掏出信用卡，飞快地向眼前冲撞而来的宾馆大床。

“DB？”罗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阳光在雪白的被褥上烙出明亮的块块，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DB？”罗又叫了一声，他身旁的被单乱糟糟的，彰示着昨天两人连被子也没顾得上盖就倒在被单上沉沉睡去。

十分钟后，罗猛地撞开房间的门向外冲去。

“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吗？他一早就走了，连押金都没领。”客房服务人员所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要劫持DB逼他老爹给自己加薪的言论，心底也明白DB完全有权力逃走——但他就是难以介怀：

这算什么？从没见过的风景？成为明星的原因？这一切都是说给自己听着玩的吗？

他飞快地顺着环形楼梯向下奔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走楼梯，那种颠簸和疲惫感对他来说颇有几分陌生。具有高档宾馆特质的刻意营造气氛的昏暗走廊、酒店的工作人员看他的那种暧昧的眼神以及窗外猛地响起的鸣笛声，一切都那么碍眼，一切都好像在和他作对。

“你笑什么笑？”罗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吼，终于拖不住宿醉后的身体扶着楼梯蹲了下来。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有什么好笑的你有本事说啊！”

“但是先生……”酒店的服务员好像很困惑，“这个鸣笛声不是在叫你的吗？”

罗费了老大劲才推开宾馆的窗户，他躲避刺眼的阳光，从那奶白色光线的缝隙里朝楼下望去。

一个穿着崭新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那里，左手不断地从拉开的车门里摁着一辆白色雷克萨斯的喇叭，右手捧着一只包装尊贵却不失典雅的腕表，罗从表面上镶嵌的那块宝蓝色的月相盘上辨认出，那是一块万国表——柏涛菲诺系列，年重制版。

“你那是在哭吗？”男人朝楼上大喊，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显得轻松又明亮又顺其自然。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比他的笑容不是逊色一点半点。

“算是……我请你做我私人助理的定金？”

但是罗一点也没搭理他，他盯着DB送给他的那块手表看，不过不是盯着表盘上的钻石，而是盯着手表的指针。

“十二点一刻了。”罗说。

“啊？”DB还没反应过来，罗就像之前多少次那样，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刺眼的闪光灯。DB用胳膊肘挡住眼睛……等他终于把胳膊从脸上放下来，握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罗！”DB产生了在人群里被挤散的人的那种条件发射，下意识地叫着自己伙伴的名字。

“罗是谁？”

“您从昨天到现在去哪儿了？”周围的人一刻不停地问着，各种各样的话筒伸到他嘴边，DB茫然地在人群里扫视着，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自己电影的首映礼上，记者的阵容比他生平见过的最大阵势还要庞大两三倍——自他昨天在红毯上无故失踪后，这些寄生虫们一定铆足了劲儿看他在今天首映礼上出笑话。

“退后退后！”DB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的小个子经纪人勇猛地冲过来把他挡在自己身后，张开双臂仿佛要护住他全身的样子令DB感动不已，“首映礼延后两个小时举行，现在还没到采访环节！”

尽管如此周围那指责一般的训问声还是此起彼伏，人们的兴致仿佛到达了最高潮。

“您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宣传会上大玩消失的秘密？”

“您特意选择在伦敦场消失有什么含义吗？”

“您是不是特意安排了昨天的消失？您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很好玩？”

但人们看到DB只是仿佛在寻找什么一般在人群中不断扫视，然后揉揉已经乱成一团的发丛，显然有些恼怒。

“我只不过遛了个弯而已，”他朝着摄像头挑衅一般地微笑着，“看了看伦敦这附近的路修好没有……因为你们举办的宣传会太无聊了。怎么了，不许啊？”

四下里突然安静了。

“怎么了？喂？”DB被周围的集体噤声弄得发毛了，忍不住问。

“那我倒是想请教一下——”这一次不是那些咄咄逼人的记者，而是他自己的经纪人转过身来，上下扫视了一下他的周身，用黑到重兵压城的脸望着他说：

“到底遛什么样的弯才能把您身上的衣服都遛光了？”

DB关上门，坐在酒店套房国王尺寸的大床上，一个人。虽然出了一点小插曲，一个月前的新片首映还是大获成功，票房一夜破亿，在北美、欧洲和亚洲节节攀升，直逼年终票房冠军的宝座。

突然有人敲门，DB从愣神中惊醒，连忙起身把门打开。

“D——B——！”DB捂住了耳朵，这个来人很厉害，人还没进来，声音先把他掀了个跟头——

“你昨天晚上又偷溜出去了？”

摇头摇头。

“你骗谁啊！快点交代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去的？下水道？通风口？——凿地洞？”

“喂喂喂，”DB摊开双手无良地笑着，“不是你自己派人都把我的房门和宾馆门都把守起来的么？这样子还不行的话……小弗，你干脆搬进来和我住算了。”

“……”DB的经纪人说不出话来。确实，他派人把DB的房间看得严严实实，还派人在身边监视他，报告却显示DB从来没有走出过房间，总是一直呆到天亮。但直觉告诉他，绝对发生了一点什么……比如上个星期，DB一早起来就鼻涕拉碴大喷嚏小喷嚏的，人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他在宣布所有宣传和发布活动都不得不往后推迟的同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现在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啊，难道DB溜去滑冰场然后躺在冰上睡了一夜又在早上六点前溜回了宾馆？还有昨天，他早上突击检查时竟然发现DB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啤酒蟹味，这个季节明明只有南半球才能吃到那种蟹的，而他们所处的位置明显是北半球……难道是见鬼了吗？

“总之！你给我发誓今晚绝对不溜出去！”

“好了好了！”DB伸出手来把经纪人气得炸起的毛发抚抚平，“我发誓今晚绝不出去！”

“……哼。”小弗瞪了DB一眼，伸手去开门。咚咚。他的手还没碰到门，门响了。

“谁啊？”小弗问。

“没谁没谁，”DB抢在门对面的人前面说，“不是你叫新招的私人助理来看着我的嘛……”说完他微微一笑，打开了门。

END

打辩论

我要成为职业作家，即使无法成为也要找到答案。微博＠猫吃豆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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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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